【一品乱谭】之《逆流》(3)
(三)
她长得八分像画上的观音菩萨,雍容的风韵里流着潺湲的媚态,两朵浅浅的
酒窝衬着一双粼粼的凤眼,我就注意到了她的细致了,还有鬓角边的青翠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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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读的大学所在,既是省会,也是一座古城。虽然比不上北京的名气遐迩,
但在国内大学里也算个中翘楚。当年父亲悭于财力,无法北上,只能就近求学。
而今我却是以高分低就来到了这所有着浓厚人文底蕴的大学,只因为这儿离家较
近,最重要的是大舅就在这座城市里当官。
父亲陪着我到学校报到的。父亲的工作单位离这儿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今天
是请假陪我来的。我知道,他有一些当年的同窗故旧在学校里任职,其中之一就
是国内知名学者徐淡秋教授,与父亲相交莫逆,当年与父亲和大舅三人号称「三
剑客」,叱咤风云于莘莘学府,引来媚眼无数。
这日好似三伏,太阳比火伞还要灼人,天地万物都被蒸闷得抬不起头来。父
亲帮着我把行李搬进分配来的宿舍,口张着直喘气,额角上的青筋变成红紫色,
一根根的隆起来。
「这也太热了。不行,咱们去老徐那儿喝杯茶。」汗水淋湿了父亲褐红色的
脸,他抬头看着天上呆板的云层,「儿子,你提前一天报到,宿舍也没人,你把
东西放这里,咱们到你徐伯那儿讨口饭吃吧。」
徐伯的隐楼坐落在学校的西南郊,宅院西化,内里却是暗香疏影。我心里一
动,这般的杂树红花必有佳人睡卧,絮语缠绵。心念未落,房里就有一道懒洋洋
的声音传来:「您就是陆老师吧,淡秋刚好有个会议,所以叫我在家里等你。」
这声音腻腻的带着些许的鼻音,是如此的魅惑,以致我下身一紧,阴囊缩了几下,
这是我成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我无法解释为何我会如此的难以自律,或许是性欲的河原本就湍流在我的体
内吧!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原始而纯粹。她长得八分像画上的观音菩萨,雍容
的风韵里流着潺湲的媚态,两朵浅浅的酒窝衬着一双粼粼的凤眼,我就注意到了
她的细致了,还有鬓角边的青翠落寞。
「好像陆老师喜欢喝绿茶。」她巧手纤纤,玻璃杯里飘浮着明前绿绿的叶子,
冲泡时瞬间激生的一圈白沫,似乎就是那发浪时滟潋的娇韵。我凝睇她,这应该
就是民国的女子,假使穿上母亲那件浅紫丝绸旗袍,圆圆的发髻上再插上一枝翡
翠发簪,细语嫣然,整一个淡彩工笔仕女图。
我只是低头细细品味这个小女子了,心里念着:「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想这古色古香的女子,细腻的粉红,精巧端庄的五官……
一向喜爱附庸风雅的父亲却是在看着挂在大厅正中的一幅油画,画的是江南
水乡人家,浓浓的色彩抹成粗粗的笔调,竟成一片迷蒙的雨景,石桥两边的树影
人影都恍若在动,小船过处,似乎浮出了宋词元曲的韵律来。我悠悠吟咏:「曲
终过尽松陵渡,回首烟波十四桥。」然后指着油画,对父亲说:「爸,这画里嵌
着我的名字呢。」
她讶然回眸,秋波流转:「是吗?小弟弟,你叫什么呢?」
父亲接过话:「回烟,你还不知道吧,他叫陆松桥,亏这小子有些灵性,竟
然看出松陵老人的笔意来。」他的脸上浮出一些得意之色,似乎我在为他脸上增
光不少。
他却没有留意到,我的目光与她相对视的那一瞬,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羞涩,
俏脸无端一红,急忙转过头去与父亲说话:「哦,陆老师家学渊源,果然了得。」
我的意念于此停顿了,于跌宕情绪中深深嗅闻,风中落叶的香气,交合着回
烟身上若隐若现的媚香。啊,妈妈,我又要再一次忤逆这世间伦理,道德操守,
我无法抵挡这纯然的光泽,欲望的枝丫冒出密密麻麻的嫩叶,谙练情欲秘戏的我,
眼里满是她娴雅的风华了。以致徐教授回家时,我才回过神来稍感惆怅,恍惚已
经转世轮回了一个甲子。
我在家里的相框见过徐淡秋,真人比照片上老,五十出头,白皙的皮肤衬着
白皙的衬衫,纤秀的金丝眼镜把一张瘦长红润的脸映得更加清贵。他声音低沉,
讲话很慢,带着地道的乡音,这气度非我中学时的那些教师可以比拟,而且丝毫
不带上海人一贯的清高和喧阗。
「来来来,老陆,我新近得了样东西,你来品赏一番。」徐淡秋一进门就把
公文包扔下,拉着父亲的手就往书房里钻。
回烟淡淡地笑着:「他就这样,得了样好东西,总要人跟他一块儿分享。我
又不懂,难得你父亲来,正好让他尽兴。」我犹爱她浅浅的笑靥,朦胧的笑纹竟
像是淡云里的月华,怀抱粲然的风雅。
「我听说陆老师喜欢吃蹄膀,特意买了些。小桥,你喜欢吃什么?」回烟似
乎并不在意我热情的目光,甜甜地对我笑,又假装对窗外的某间房子笑。从窗口
灌进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能到厨房帮我吗?」
我大喜。既喜能随侍佳人,又喜这道家常菜却是我所擅长。
家乡一带的烧蹄膀多用砂锅炖,常辅以金华火腿,取名「金银蹄膀」。母亲
心灵手巧,曾经照着《红楼梦》中王熙凤屋里的火腿炖肘子,焖烧出一道令人垂
涎的猪肘子,色泽如胭脂,透露着诱人的香气,那香气又带着一种木讷性格,不
浮夸,不炫耀,只有在咀嚼时,沉稳地散发出来。我第一次吃时,联想到的却是
母亲胯间肥而不腻的松香,气味沛然莫之能挡。
「好呀。这烹猪蹄第一步就是除猪毛,我来做吧。回烟姐这般神仙人物,应
远离庖膻才是。」
「什么神仙人物,你这嘴甜的!没大没小……要叫我阿姨,知道不?」回烟
嗔我,眼中却是妩媚的秋波,透过窗棂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变成了酒红色,散漫
着娟秀的气息。
「看姐姐年纪跟我也差不多,可别把你叫老了,回头叫人怎么打死的都不知
道。」我嘻嘻笑着,走到洗手盆里,把猪肘子放到漏水盆里,拔起猪毛来。「姐
姐,你不知道吧。我妈妈最会做猪蹄了,她的做法可是多种多样,还曾照着古书
上的描写做来。最近这次还是我妈按着《红楼梦》里的做法弄了一道,把我爸吃
得那是,唉,别说了,我也说不上来。几时有空,我叫妈妈做一做给你吃看看。」
回烟怔怔看了我好久,嫣然笑着:「看你的样子长得不像你爸,应该是跟你
妈吧……你妈肯定是心灵手巧的了。」
「那是。我妈用那种陶瓮,猪脚就焖在里头,久了,肉质润滑,筷子所到,
骨肉立分,入口即化。回烟姐到我家来,随时有的。」
「跟你说了,叫阿姨。」回烟突然脸红了一下,眼光往书房看了几眼,食指
轻轻地在我的额头捺了捺。
我笑了笑,也没答应。埋头整理着猪脚上的纤毛。虽在厨房之中,闻到的却
是些微淡雅的香气,那是从回烟衣角上飘落的,是属于夏日的某个时刻,这时刻
只属于我和回烟。
「姐,我没人的时候叫你姐,有人的时候叫你阿姨,好不好?」
「你叫都叫了,还好意思说……就这么吧。」回烟语气平缓,似乎毫不在意。
蝉声响亮,拖曳出夏日长长的幽怨。
我痴痴地看着她。风眼琼鼻,冰肌玉骨,此女只应天上有,何事贬向人间游?
「姐。你相信缘分吗?」我慢慢走到她的背后,嗅着她的鬓香。想我的鼻息
应是灼人的,她的身体一颤,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姐姐的名字也是嵌在画里的,是不是?」我再往前,贴近她,她颤抖着,
身子靠着厨柜边,芳芬浮动,幽幽散落在我的眼前。
「我一向相信,缘分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总是挑动永不停歇的情涛。」我
凑向她,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耳垂。
她猛然转身,推开我,力量不大,但很坚定。
「别这样,我是你阿姨。」她目光游离,转头看了下书房的方向,虽然此时
「我去送水,你做吧。」她急忙端着水壶走出去,但身影窈窕之中,我却看
出了她的慌乱,她的困惑,还有眸中一丝丝的羞喜。
性爱是我的瘾。它脱离现实的羁绊和道德的管辖,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
鸟飞返森林。尤其是在十七岁的那年,我和母亲合伙撬开了伦理的脚镣,从世俗
的牢房逃狱后,性爱予以的自由,使我在不可能的花岗岩上种出了艳美的花朵,
虽然这花朵含有巨毒,仍是甘之如饴。
叫我怎能放过她呢?当她清丽的脸上布满惊愕时,我看到了她黑眸里闪过的
喜悦和娇呤。上天注定我们逃不过宿命的飘零,会让我们之间喷洒出烈焰般的激
情。我后来回想过当初的鲁莽和冲动,原来是验证了回烟的一个梦,她说:「我
活着,好像是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的在我梦里叫着我,站在长廊
的尽头,明灿而又柔和的灯光流泻直下,照耀着他容光焕发的面孔,他高大而俊
美,令人为之屏息。」
她说,我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等我把猪蹄膀放进高压锅里焖时,艳阳高挂中天,我走出厨房,到了庭院。
院墙另侧站着一棵相思树,树下站着一个绝世佳人,白底细花的薄绸旗袍,原本
的盘髻散落下来,如瀑,如缎。
她正摆弄着一盆茉莉和一盆玉兰,细腻而幽邃的远芬,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
能抵挡的。她们的体香活泛在空中,嗅得人神摇摇意恍恍。我闭眼,感觉着性欲
在胸臆测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条缝,我怕我
会吐出一万句猥亵这美妙的人世。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这桂花。花开时高洁清芳,气质更形高贵。玉兰香得
过于醇厚,而茉莉更是太过浓冽。」我来到她身后,那醉鼻的气味更是攫人,我
心头鹿撞,感觉从未有过的焦虑、无助、不安。
她悠悠地转过头,对我说:「我其实是在听蝉声。我喜欢蝉,它高踞树梢,
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是翅科中的隐士。」
我惊呆了。长久以来一直想要得到的那种感动忽然来临,心中霎时充满着刺
痛的狂喜,伴随着一种甘美得无法言传的战栗,是灵魂深处隐约传来的召唤。
「所以我喜欢夏天,尤其是晨间听蝉,更显高洁。桥儿,你喜欢桂花,应该
也是喜欢其中的清远意象吧?」她的睫毛又黑又长,带着夏日幻想与慵懒的蛊惑。
「不是有位作家说过吗?『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
句。』」我顺着她,聆听,也是一门艺术,尤其是捕捉到她话底的那份轻愁,有
倾吐不尽的缠绵。
她只是怔怔的看着我,眼神中有一丝渴望,一丝忧虑,更夹杂着一种莫名的
悱恻情绪。
「姐,午间听蝉,过于喧嚣。我晚些过来陪你,一边散步一边听蝉,在夏日
的黄昏。」
「唉,桥儿……桥儿……」她轻轻叹了口气,吐气如兰,在我眼前幻生幻灭,
散佚成诗,如浮烟幽幽,曳着天风,美得竟是如此凄清。
「你知道吗?我是你徐伯的学生,也是他的续弦。」她喃喃道。
「嗯。徐伯还有一个女儿,今年应该读高三年吧。」我注视她,有一双修长
的手,十指纤纤,纯粹是为艺术而生。我知道,她是主修钢琴,当年选修徐伯的
古典文学专业,与徐伯的这段师生不伦恋,曾经轰动一时。之后不久,徐伯的原
配含恨去世,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女儿徐素君。
窜着火焰的光影浮映着桂树和她如玉的脸,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别看她
那时还小,至今还恨着我呢。认为是我害死了她妈妈。」这画景定格在我的眼中,
她的脸软软地晕着,渐渐变成泛着嫣红的照片,我久看成痴,在流火的午间。
「唉,这是命!桥儿,你知道吗?我原以为我找到了……」她在犹豫,然后
缓缓地摇了摇头,「走吧。他们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
我凝视,被她凄迷的神情吸引,恍惚间一个浪头破空袭来,化成利剑刺穿了
我的身体,我刹那间知道了,什么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