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二十九集)
第二十九集汉国篇
第一章
洛都。北宫,濯龙园。
虽然已是深夜,园后的荒丘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江充蹲在坑边,看
着脚前一只沾满泥土的头颅。
那头颅是一个妇人,头发被髡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已经被鸟雀叼
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脖颈的伤口极为平整,显然是被人一刀斩断。
在江充身后,数十名军士、寺人像蝼蚁一样忙碌着,不断从坑中掘出尸体,
一具一具摆开,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核对死者的年纪和身份。其中有十几具是刚
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识,但能够辨识的也仅仅只是面容而已。无论他们原来
的身份如何高贵,此时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破烂赭衣之
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江充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一点一点抹去头颅上的泥土,直到额头上一个沾
满血污的圆孔显露出来。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后轻轻一按,手指轻易没入颅骨,
正好卡进圆孔内。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条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着火
把伸过去,仔细审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那名核对尸首的小黄门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扯掉蒙在脸上的布巾,一边喘着
气道:「回吕校尉、江绣使,一共十三具尸体,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尸首分离,
小的带人查验得实,正是简牍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尸首一具,未曾找到。」
吕巨君把火把递给护卫,自己退后一步,把面孔隐入阴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头颅,一边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边淡淡道:「淖姬的尸
体呢?」
一名被摘掉冠带的内侍跪在旁边,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睛
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听到江充的问话,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么都不
知道。」
「砍掉他的脚趾。」
一名军士拔出佩刀,一脚踩住内侍的膝弯,接着手起刀落,将他左脚的大拇
趾生生斩了下来。
内侍惨叫道:「狱中已经验过尸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与你在太后面前
分说清楚!」
「淖姬的尸体呢?」
那内侍双手拍着泥地,嚎啕痛哭,「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姓江的一个外
臣,就敢这么欺负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边的脚趾也砍掉。」
内侍的嚎啕声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肿胀的眼角飞快地跳动几下,横下心
要硬撑过去。
那名军士举起环首刀,正要落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吕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
随太后一起入宫,在长秋宫当值数年。先帝驾崩之后,你先到北寺狱,然后又调
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宫担任内侍……」
江充道:「这样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结外人,私纵囚犯,实
属骇人听闻。」
内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对太后忠心耿耿,还敢构陷于我!」
吕巨君摆了摆手,止住双方的争辩,然后道:「我倒想问你,到底是什么让
你忘了太后对你的恩典,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
「我冤枉!」内侍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为太后出过力!我为吕
家流过血!」
吕巨君用帕子慢慢抹着手指,对他的惨叫置若罔闻,「你既然不肯说,我便
来猜一猜……有资格让你背叛太后的,整个汉国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抬起手,然后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对赵逆一系,深恶痛
绝,况且你是众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绝不会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将军霍子孟。霍大将军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
多半能使得动你。但霍大将军与赵王交情泛泛,绝不会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插
手赵逆之事。」
「车骑将军金蜜镝……」吕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什
么,就直接跳过。
「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以外,其余大臣对你来说都不够份量。那么除却外朝,
便是内廷。」吕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资格使唤你的,莫过于两人:太后
乳母淖方成;亲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论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赵后淖姬不仅与其同宗,更是远房族亲。
淖夫人设法救下淖姬性命,当在情理之中。」
吕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这番主意,想牵出淖夫人,
让别人知难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吕巨君低下头,温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将同属族亲的平城君
斩首?更何况,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对太后开口便是,哪里需要找你?」
内侍已经忘了脚上的剧痛,只睁大眼睛,像见到鬼一样瞪着那个侃侃而言的
白衣少年。
「常言道:钱帛动人心,却不知义字亦动人心。」吕巨君直起腰,望着夜色
下浓重的阴云,「平城君已经定了大辟,那人却要抢先下手,显然与平城君仇深
似海,非如此不足以复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让你宁肯废掉双腿也不吐口,
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吕巨君微笑起来,「……剧孟生死至交,大侠郭解。」
内侍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吕巨君舒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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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知江充已经将濯龙园后的乱坟岗挖掘一空,又叫
来胡巫占卜、望气。江充虽然下过禁口令,但在宫廷的小圈子中,这些事都已经
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复验时却是遭人斩首;同时身故的赵后淖姬踪影
俱无,下落不明,在宫里引发了无数猜想。
「襄邑侯当上大司马,胆量是越发大了。」徐璜如此说道:「竟然以瘐死为
名,私下盗走赵后。」
东方曼倩道:「此事颇为蹊跷,若是襄邑侯所为,为何要斩杀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不知道北寺狱上上下下,都是吕家
的家奴。赵王谋逆案发,家属被系。第二天便有流言,称大司马去了北寺狱,籍
口问案,遍淫赵王诸女。赵王虽然谋逆,终究是宗室至亲,侯爷如此胡作非为,
让天子好生了一场气。」
程宗扬道:「那平城君为什么尸首分离?」
「平城君勾结朱安世,与大司马素有私怨。」左悺道:「听说平城君颅骨被
人凿开,脑浆被人吸食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来?」
东方曼倩道:「若说是襄邑侯所为,尚且有可议之处。」
具瑗道:「外戚与诸侯不合,由来已久。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圣上还没有
起身?」
唐衡看了看铜漏,已经是辰初时分。若是平时,天子应该已经晨起习射,然
后开始用膳了。他咳了一声,「许是在晨沐吧。」
中行说板着脸道:「是在晨沐。不过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仪。圣上原本已
经将要过来用膳,临行时听说昭仪晨起洗沐,悄悄过去窥视,还拿钱贿赂昭仪身
边的侍女,让她们不要声张。」
唐衡道:「休得胡说。圣上身为天子,哪里需要去贿赂宫女?」
「你们不信?」中行说怨气冲天,「你们问问圣上,他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
了?他拿的是我的钱!」
单超道:「好了好了。亏得蔡常侍和吕常侍两个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
话去。」
程宗扬朝东方曼倩使了个眼色,借口方便,从殿里出来。
「天子叫咱们过来,有什么事?」
东方曼倩道:「因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难平,想将王位传给太子,自
己回封地养老。炎汉开国以来,尚无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来我等,想找
个主意,好说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传位给太子?」程宗扬觉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
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晋位诸侯王,虽然还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可
能性要小了许多。
「江都王是被刘彭祖的下场吓住了,不想趟这漟混水。」
有赵王的遭遇在前,无论哪位诸侯都得掂量三分。与其身死族灭,不如激流
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为一方诸侯,总好过一不小心便祸及亲族。
只是剑玉姬已经布下局面,岂会答应他这么轻易退出?
剑玉姬的应对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过来,程宗扬转过话题,「听说天子
诏举七科,是你的主意?」
东方曼倩叹了口气,「我只请天子诏举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时诏举
七科。」
「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激进?七科同诏,起码要选出来七八十个官员,而
且还都是千石以上的实职。朝中哪里有这么多位置?」
「天子此举操之过急,但我屡谏不听——总不能让我尸谏吧?」
「我担心的是……」程宗扬道:「尚书台竟然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吕冀就放
心天子这么大举选材?」
「你是担心最后选出来的都是吕家的门客吧?」
「让你说中了。」程宗扬道:「参加诏举的士子必须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
荐,才有资格应诏,吕氏一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余位,每人举荐三
个,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朋故旧,差不多占据二百个举荐的名额。天子
有意扶持的云台书院才有多少人?」
东方曼倩道:「也许吕家有人会出于公心,举荐书院士子。」
「吕闳吗?」
东方曼倩笑道:「谁知道呢?吕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吕冀一支……」
一名小黄门跑过来,「天子已经出来了,两位快些入殿吧!」
刘骜面带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显然情绪极好。他没有责怪两人姗
姗来迟,随意吩咐两人入座,然后道:「江都王欲传位于太子,朕以为不可,你
们说说吧。」
程宗扬暗暗撇嘴,你都先开了御口说不行,大伙儿还能说什么?
果然,众人纷纷发言,都说江都王此举不妥,应当驳回,连东方曼倩也随声
附和,不肯作仗马之鸣。
程宗扬满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来个顺水推舟,让刘建继位江都王,看剑玉
姬如何应对。可大家都这么聪明,自己凭什么当那只该死的出头鸟?
刘骜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扬身上,然后笑道:「程卿,你看呢?」
「圣上说得极是。江都王此举于礼不合,理当驳回。」
「你是大行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看剑玉姬的笑话,这会儿笑话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
亲自上门,给那贱人排忧解难,这事可实在太他妈的扯了……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臣遵旨。」
刘骜一笑,对徐璜道:「公孙博士、朱常侍到了吗?」
徐璜道:「已经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刘骜点了点头。唐衡在旁道:「圣上起驾——」
在座的中常侍纷纷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琐事,殿中只剩下东方曼倩和程宗
扬这两个外臣。刘骜起身张开双臂,一边由内侍服侍着束上衣带,一边对程宗扬
道:「听说你门下有个丹青师?」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自从毛延寿被董宣逮入狱中,慌张之下全盘招供,他就担心着会有这一天。
这会儿被天子当面问到,程宗扬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刘骜却说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错。你把人收留下来,
不让他在外面乱说,也是维护了宫里的体面。但你不该瞒着朕,更不该连董卧虎
都信不过。」
按说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应该跪下谢罪,但程宗扬实在跪不下去,便
拿着面前的几案当掩护,装作手忙脚乱,来不及推开,只在席间躬身道:「请陛
下恕罪。」
刘骜摆了摆手,「朕知道,你冒了风险,怕得罪人,才不敢声张。」
程宗扬心里一松,刘骜把自己的隐瞒当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势,倒也能说得
通。若是别人遇上这种事,肯定有多远逃多远,更有甚者,把人交给襄邑侯,以
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寿藏起来,不让他在外边乱走乱说,已经是忠心
耿耿了。若是为此上书,请诛襄邑侯——强项令可是只有一个,天子也不能指望
人人都是董卧虎。
刘骜道:「这件事到此作罢,朕不会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记着,下不为
例。」
「多谢圣上开恩。」程宗扬道:「臣也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因
此才买通狱吏,把人带走。」
「能在董卧虎眼皮底下作手脚,你也是好本事。」刘骜笑了笑,这才开始说
起正题,「宫里的丹青师,昭仪都不中意。让你门下那丹青师来试试。」
「只是他技艺不精……」
「让他来试试就来试试。若是画得让昭仪中意,朕有赏。」
「是。」
「昭仪入宫这几日,有些不习惯,昨晚还说想见见你。毕竟你是她认识的头
一个外臣,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替她办了。」
程宗扬一怔,天子这意思……是让自己贿赂昭仪?
「臣遵旨。」
刘骜对东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仪逗笑,赏你千钱。」
车驾已经备好,刘骜吩咐完,便启驾前往建德殿。
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对视一眼,各自露出苦笑。东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负智
谋,兼资文武,岂料在君主眼中,只是弄臣优伶之属。」
「就算是弄臣,你好歹也是个臣。我在天子眼里,恐怕就是个活蹦乱跳的钱
包,踢一脚就能吐出来钱那种。」
两人哈哈大笑,虽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乐了。
一名内侍在前领路,东方曼倩道:「听说这位新来的赵昭仪姿容绝世,比皇
后还胜过一筹。若能目睹,也算不虚此行。」
「美则美矣,但比起皇后,还略有不及。」
东方曼倩笑道:「那也是难得的美人儿了。」
程宗扬压低声音,「喂,你心里有气,也不用这么大声吧?两个外臣议论妃
嫔的容貌,你觉得合适吗?」
东方曼倩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我有胭脂烈
马,岂能藏之名室,不使外人得见耶?」
「越说越过分了。你以为天子是小孩子,老婆长得漂亮,要拿出来炫耀?」
穿过一条长廊,面前便是昭阳殿。作为仅次于长秋宫的寝宫,昭阳殿的华丽
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东西各有一座高阁,以廊桥与宫殿相连,规模比寻常妃嫔的
宫殿大了数倍,气势更显恢弘。
领路的内侍停下脚步,一名女官立在阶前,不苟言笑地微微施礼,然后领两
人入内。
江映秋挽着高髻,双手平平握在胸前,两眼平视前方,衣裾长长拖在地上,
举止端庄自持,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行走时几乎看不到她腿足的动作,一举一
动都堪称女德的模范。
程宗扬知道江映秋落到死丫头手里,被调教得不轻,但也没有想过要染指于
她,只是这会儿看到她这么能装,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趁她转身,伸手在她
臀上抓了一把。
江映秋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但丝毫不敢声张,只慌忙躲开。幸好此时走到廊
阁转角,东方曼倩被隔在后面,除了当事的两人,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异状。
好不容易走到殿内,江女傅没有开口就退入偏殿。那位随昭仪一同入宫的贴
身婢女鹦儿目如春水地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掀开珠帘,娇声道:「娘娘,大行
令与侍诏来了。」
友通期盈盈起身。数日不见,她眉眼间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顾盼生辉,容
光焕发。此时换了一身宫装,头戴凤钗,耳垂明珰,脚下的丝履镶着明珠,更是
贵气逼人。
友通期轻笑道:「程大行免礼,这位是……」
话音未落,友通期忽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东方曼倩也骇然变色,失声叫
道:「是你!」
两人愕然相对,接着友通期慌乱地低下头,一手抚着额角,「我……我有些
不舒服。鹦儿,扶我出去……」
一向诙谐洒脱的东方曼倩,此时却像失了魂一样,神情呆滞。半晌他才退后
一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臣告退。」说罢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程宗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事情不妙,刚出殿门,就一个箭步
冲上前去,把东方曼倩扯到旁边一间偏殿。
「怎么回事?」
东方曼倩失魂落魄地说道:「没……没什么……」
「少来!你脸色都变了。」
东方曼倩张了张嘴巴,然后干涩地说道:「罢了,我也不必瞒你……你记得
上次我向你借一万钱?」
程宗扬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当然记得。」
「那就是给她下的聘礼。没想到……」
程宗扬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东,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认错?我……」东方曼倩忽然省悟过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东方曼倩脸色数变,然后闭紧嘴巴。
程宗扬也没想到会这么巧,自己在街上找来这个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所有亲
戚全都死光光,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孤女,竟然就是东方曼倩准备迎娶的女子。难
怪友通期说曾有人来找她,后来又不见了,原来那个人是找自己借钱来了。难怪
自己前脚刚找到友通期,东方曼倩后脚就还了钱,原来他要娶的姑娘被自己给截
胡了。
事已至此,就算再懊悔,也没办法重新来过,甚至连补救都不可能——她已
经入宫成了昭仪,难道还能再嫁给一个侍诏?这事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低声道:「其实昭仪很早就到了洛都,但被人所阻,一直无法入宫,
甚至有性命之危,才不得不隐名埋姓,藏身市井之间。」
东方曼倩已经冷静下来,嘟囔道:「你那一万钱要早些给我,我就娶个昭仪
回来了……」
这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家伙也算是胆大了。接着东方曼倩叹了口气,「你说
的没错,是我认错人了。」
程宗扬道:「我知道这有点过分,但是……你能不能向昭仪道个罪?就说自
己一时失礼,免得刚才有人看到,在外面多嘴。」
东方曼倩摇了摇头,「不行。我腹痛如绞,无法支撑。」他犹豫了一下,低
声道:「帮帮我——别让人……天子知道。」
程宗扬默然无语,自己害怕东方曼倩说出友通期的真实身份。东方曼倩又何
尝不怕?友通期如今正得宠,若是天子知道他曾经找过友通期,还准备下聘,最
好的结局也是立刻下蚕室,狠狠挨上一刀,以绝后患。但以当今天子脾性,根本
不会这么仁慈,更有可能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甚至连友通期、皇后、宫里的
女官、内侍……一直到程宗扬,都逃不了被灭口。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东方曼倩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悄然离开。
程宗扬等了片刻,稳住心情,才回头往昭阳殿走去。
幸好刚才在场的人不多,因为要与程宗扬见面,其余的宫女都已经被早早遣
开了,只留下罂粟女和江映秋。此时两女守在寝宫外,友通期钻在被子里,小脸
吓得煞白。
程宗扬道:「没事了。」
友通期微微掀开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半是后怕半是委屈地说道:「吓死
我了……」
「别怕。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说的。」
友通期松了口气,然后嗔道:「都是你,人家心里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呢。」
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天大的事,她吐口气就完了。程宗扬苦笑道:「那也
怨不得我吧?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呢?」
「怎么不怨你?」友通期道:「要不是罂姊姊要见你,怎么会有这种事?」
罂粟女笑道:「那你还不赶快起来?占着床榻不起,莫非是想和姊姊一同服
侍主人?」
友通期吃吃笑道:「只怕你家主人看不上我。」
程宗扬道:「有事赶紧说吧,我一个外臣,在这里待得久了可不合适。」
罂粟女对友通期笑道:「拜托娘娘替奴婢看着些门户。」
友通期啐了她一口,扯着江映秋道:「我们去东阁赏花。」
左右无人,罂粟女立刻满面含春,像小狗一样伏在主人身下,扬起脸,用玉
齿咬住主人的衣带,慢慢扯开。
程宗扬道:「你还真不怕给我惹事。」
罂粟女笑道:「昭仪思念家人,拜托大行令捎些东西给养父。如今娘娘在外
面赏花,命奴婢在殿里挑选整理,交给大行令。都是些体己的物件,自然不想让
别人看见。」
这也能说得过去。反正友通期在外面赏花,只留了一个奴婢在殿内,不怕别
人说她与外臣私会于密室。当然《飞燕外传》之类的秽书捕风捉影地胡乱编排,
那就谁都拦不住了。
罂粟女一边说,一边解开衣带。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曲裾,只轻轻一扯,
衣裳便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上身。她把脸埋在主人身下,贪婪地呼吸着主人
身上的气味。
那股阳光般的气息,使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一点针尖大小的殷红从
她肩头冒出,接着又是一点……
罂奴呼吸变得炙热,她扬起脸,水汪汪的双目仿佛要滴下蜜来。她用脸颊摩
罂粟女被小紫下过禁制,每天都要闻到主人的气味,否则纹身的禁制就会发
作。她入宫时专门带了主人准备一套换洗的内衣,但怎么比得了主子本人身上的
气味?她张口含住主人的阳具,从龟头开始,一点一点舔舐到阳具根部,动作急
切而又细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部位。
程宗扬坐在榻上,一边抚摸着她的粉颈,一边把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
开。
罂奴细细舔过阳具,然后开始吞吐起来,粗硬的阳具将她口腔塞得满满的,
她伸直喉咙,每一次都用力吞到根部,将龟头纳入自己喉内。
一连吞吐了数十下,罂奴才吐出阳具,她扬起脸,讨好地看着主人,眉眼间
满满的都是春意。
第二章
惊理贴身看着孙寿,罂粟女入宫,蛇夫人跟着死丫头跑得踪影不见,卓云君
一门心思在教赵合德,就剩一个阮香凝,还不好在人前露面。说来自己身边不少
女人,一忙起来,竟然一口都吃不上,硬生生素了这么些天。此时被罂粟女勾起
欲火,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往榻上扯。
罂粟女却轻轻挣开,「主子稍等……」说着嫣然一笑,一手拉起衣裳,闪身
退到屏风后。
程宗扬仰面躺在榻上,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昭阳殿规模宏伟自不用说,而且
四壁都画着花鸟山水,尤其是对面墙壁上,一只飞凤占据了整面墙壁,长及数丈
的凤羽都是用金箔贴成,华光四射。程宗扬也算是见过富贵的,但目睹了汉宫的
华奢还是不禁为之兴叹,人世间的富贵莫此为极。
他不由想起了在上清观苦修的赵合德,假如不是自己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计,
屏风后环佩轻响,一个丽人迤逦而出。程宗扬一眼望去,不禁愕然,良久才
吐出一个字:「干!」
罂粟女去了屏风后,竟然换了一身宫装出来。她头发梳成高髻,上面戴着一
只展翅的金凤钗子,凤首叼着一串玉珠,下面一颗红宝石正悬在她眉心。她身上
的宫装艳如丹霞,衣上绣着连绵的云纹,腰间的丝绦七彩交错,悬着玉环玉佩,
却是昭仪的服色。
罂粟女款款走来,然后身子一旋,丹红的长裾旋转着散开,宛如一朵盛开的
鲜花,流光溢彩。罂粟女仿佛摇曳的花枝般伏下身,然后回过头,媚眼如丝地看
着主人,一边柔柔拉起长裙。
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宫装下直接是雪白的胴体。罂粟女一直把长裙拉到腰
间,露出那只丰满的雪臀,高高向上翘起,然后双手拨开白滑的臀肉,将那只娇
嫩的玉户绽露出来。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制服控,但此时在天子最宠爱的妃嫔寝宫内,自
己的侍奴穿上天子最宠爱的妃嫔的昭仪宫装,却像娼妓一样裸露出妖艳的下体,
程宗扬满腔欲火猛然腾起。
「啊……」罂奴低叫着昂起螓首,感受着那根火热的肉棒硬梆梆捣入自己蜜
穴。蜜腔内柔腻的嫩肉在强烈的磨擦下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抽搐起来。穴
肉棒一直捅到蜜穴尽头,重重顶在花心上。罂奴浑身一颤,只一下,就忍不
住泄了身。
罂粟女只觉得浑身瘫软,手脚冰凉,全身仅剩的力气仿佛都集中在下体。她
蜜穴早已湿透,随着阳具的进出,淫液一股一股泼溅出来。她肌肤上的纹身一片
一片浮现出来,形成一片妖艳的罂粟花海,这片花海的中央,也是她纹身的最后
一针,那颗阴珠已经涨得殷红,宛如一颗鲜红的玛瑙,正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
她嘴巴张开,喉咙却像窒息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一丝口水从她唇角
淌出。主人的阳具甫一入体,她下体就似乎完全失去控制,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好啊,你竟然穿了我的衣服!」
罂粟女什么都没有说,只尖叫着耸起雪臀,把花心紧紧顶在龟头上,将自己
的阴精喷溅而出。她丝毫不担心频繁的泄身会伤及身体,甚至脱阴而死,因为她
每次把阴精献给主人,都会得到主人反渡回来的精纯阴气,这也是她为什么能一
直不断的泄身。
友通期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手掩住红唇,惊愕地张大的眼睛,半
晌才道:「他好大……」
江映秋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一眼。但眼角偶然一瞥,却让她整个人都呆
住了。
友通期眼中的惊愕慢慢变成好奇,接着变成羡慕,望着那根怒涨的阳具在少
妇熟艳的性器进出抽送,充满了活力和雄性的野蛮气息,她一阵阵脸热心跳,目
光却怎么移不开。
「姊姊们没有骗我,他……真的很厉害……」
友通期心旌摇曳,美目望着阳物的进出,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一手掩住
嘴巴,仿佛要惊叫出来一样。
程宗扬双手抱住那只白腻的雪臀,猛地一挺身,阳具深深插入蜜穴内,在罂
奴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穿着宫装的侍奴伏在地上,低低喘着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臀间一
程宗扬拿起一条丝巾,抹拭犹自挺直的下体。
友通期忽然脱口而出,「让我来!」话音刚一出口,她脸便红透了。但还是
大着胆子拿过丝巾,握住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她白美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
变得慌乱,当她碰触到肉棒的火热,浑身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她还想做什么之前,程宗扬已经穿好衣服,系上衣带,戴上进贤冠,拿起
掉落的毛笔,簪在冠侧。没有再理会友通期幽怨的眼神,便昂然而出。
江映秋捧着一只事先准备好的木箱,在前领路。此时廊中只有两人,程宗扬
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她臀上。这一次江映秋没有躲开或者闪避,任由他把手伸到
自己臀间。
程宗扬只是确定她是否顺从,见状松开手,淡淡道:「别担心,只要你小心
听话,你紫妈妈不会亏待你的。」
程宗扬说着,拿过木箱,扬长而去。江映秋一手扶着铜门,身体再也支撑不
住,慢慢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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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诏举七科的旨意一出,汉国数以万计的文士学子闻风而动,一时间,通
往洛都的各条大道上车马相望,冠盖云集,无数学子竞相赶赴洛都。洛都各大书
院更是车马川流不息,平日以矜持自许的文人士子纷纷出动,拜访各路公卿。当
郑子卿奉先生之命赶赴程大行寓居的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大行令已经乔迁新
居了。
天子一旦高兴起来,赏赐也不吝啬。这次程宗扬护送赵昭仪入宫有功,考虑
到他在步广里的旧居因地陷被毁,天子直接赏赐了一处宅院。天子赏赐一般以钱
铢丝帛为主,近臣还会赏赐名香、珠玉等贵重物品,其中以赏赐宅院门路最多。
因为天子只说「赏赐宅院一处」,宅院的大小、位置、新旧,都由少府从皇家名
下的产业中挑选,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得知程宗扬获赏了一处宅院,连徐璜都很是羡慕了一番,私下告诉他,若是
拿些钱走走门路,少府手里的宅院尽可以随便挑,以天子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
便是弄一处占地二十来亩的上等宅院也不是难事。
程宗扬深以为然,特意找到少府的长官五鹿充宗,拿出十万钱,换了一份少
府名下的房产清单,最后精挑细选之下,找了一处占地三亩的宅院。
那是一处建成差不多有五十年的老宅,而且三面临街,环境杂乱,属于少府
清单上最末的一等,为此程宗扬还被传诏的中行说好一通嘲笑。徐璜等人也大为
不满,觉得自家人被少府忽悠了。倒是天子得知之后,说了句:「程卿谨慎,颇
知分寸。」
程宗扬选择这处宅院的理由很简单——那处宅院位于通商里西北,与文泽的
旧宅相去不远。事前他专门去看过,那处宅院与洛都其他宅邸一样,南面的正门
面向坊内,正对着横贯坊内的大街,西侧是一条背巷,开了一处角门。宅院东侧
是一条小巷,两旁居住的都是来洛都讨生活的手艺人和小生意人,也因此形成了
一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
洛都的商业场所大都集中在规定的坊市,也就是所谓的洛都九市,但各处里
坊也有自己的商业经营场所,前者大致相当于正式规划的商业区,后者相当于生
活区内的小商店。也正是因此,这条小巷虽然不大,却鱼龙混杂,从屠狗沽酒的
食肆,到经营布匹铁器的店铺,再到医馆、杂货、缝补、洗浴、牙行……样样俱
全,甚至还有两家客栈和一间不起眼的娼馆。
程宗扬选定宅院之后,没等诏书下来,就由程郑出面,把其中一间客栈买了
下来。那客栈只有六间客房,一楼一间大厅,一间大通铺,二楼两间通铺,三楼
四个单间算是上房。由于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得很,唯一的优势是它与程宗扬
选定的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同时北面邻着文泽故宅的后墙。
买下客栈之后,程宗扬立刻在柜台边砌了间小室,作为掌柜休息和藏酒的内
间,其实那间房有三道门,南边通往客栈,西边通往程宅,北边通往文宅。冯源
摇身一变,成了客栈的掌柜,平时就守着柜台。吴三桂和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旧
部,也安置在这三处,负责警戒。
寓居客栈诸事不便,程宗扬早就住得不耐烦了。等诏书下来,和少府的人交
接好房契,众人花了一天时间打扫,第二天就搬了过来。
程宗扬下了马车,把木箱交给吴三桂,刚进入内院,便听到一阵大笑。程宗
吴三桂道:「是蔡常侍。」
程宗扬讶道:「他怎么来了?」
秦奸臣原本说今天去拜访蔡敬仲,商量预防瘟疫的事,没想到老蔡会亲自登
门。这宅院今天刚安置停当,自己还没开始住呢,头一个上门的客人竟然是个太
监,这意头可不太好。但话说回来,老蔡这太监也算太监中的奇葩了。让他光顾
一下,总比中行说那个咶噪的家伙跑来唠唠叨叨的传旨强。
秦桧与蔡敬仲分席而坐,相谈正欢。见到程宗扬进来,秦桧起身道:「属下
冒昧,与蔡常侍一见如故,因此请他前来详述。」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你们两个一见如故?是比着缺德吗?
程宗扬坐下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吧。江充那家伙抢先了,咱
们商量的事恐怕办不成了。」
秦桧道:「属下方才已经听蔡常侍说了。江充连夜发掘濯龙园抛尸之所,想
必一直盯着北寺狱。好在主公当时易容而去,未曾泄漏身份,江充即便生疑,暂
时也不会疑心到主公身上。」
程宗扬道:「我担心江充手下的胡巫,听说他们占卜很有一手。」
蔡敬仲对秦桧道:「有地室?」
秦桧道:「有。」
「藏之地室即可。」蔡敬仲道:「人在土中,乃必死之象。」
秦桧抚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剧大侠最好也暂时住在地室。」
如果不是见过朱老头破解占卜的手法,程宗扬恐怕还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意思。文泽故宅有一处地窖,程宗扬前些日子把它腾出来,是担心宅中遇袭,剧
孟行动不便,紧急时好用来暂时藏身,没想到眼下会成为躲避占卜的绝佳地点。
程宗扬去了一桩心事,笑道:「你们刚才在谈在什么呢?」
秦桧笑道:「说到霍少将军昨日献了六十匹马给天子。」
「不是六匹吗?怎么变成六十匹了?」
蔡敬仲道:「有人上书天子,称霍家为家仆购买良驹,私备兵刃,有不臣之
心。霍大将军得知之后,勒命霍少将军将所选马匹尽数献予天子。」
程宗扬笑道:「是你上的书吧?」
蔡敬仲吐出三个字,「金蜜镝。」
程宗扬怔了一下,「霍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啊。」
霍子孟与金蜜镝同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镝上书只会
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以此自污,好远离政治漩涡的中
心。
秦桧却道:「大司马大将军向来连称,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马,却未动霍子孟
的大将军之号,显然是有意拉拢霍大将军,对抗吕氏。霍大将军称病不出,貌似
忍让,实则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吕氏。」
程宗扬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与吕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
出头,吕冀盼着霍子孟识趣,自己辞去大将军一职,霍子孟又装聋作哑,貌似两
边都不得罪,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将军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雏儿,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么他
这样做,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程宗扬道:「看来……霍大将军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宝天子,肯定不会这么模棱两可。况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贵与
太后吕雉息息相关,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会得到信重。他现在是隔岸观火,静
等着天子与太后分出胜负,甚至很可能已经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后。
秦桧道:「主公今日入宫,不知天子何事召见?」
「一点破事。」程宗扬道:「你去通知毛延寿,让他准备一下,明日……后
日,去昭阳殿为昭仪画像。」
秦桧应诺一声,出门安排。
蔡敬仲是聪明人——那智商都变态了。程宗扬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
道:「有一个要紧人物,在金车骑府上。」
他将严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蔡敬仲,然后道:「你有没有办法去见见霍子
孟或者金蜜镝?」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有。」
「两件事:一是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在天子与太后之争中,究竟持什么
立场?二是这个严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笔钱,对江州,尤其是对咱们至
关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见面吗?」
「你有办法能见到本人当然最好。我担心,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
果能确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过。」
蔡敬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程宗扬一直送到门口,只见蔡敬仲从门旁拿起
一顶斗笠戴上,然后推开门,就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样,融入芸芸众生
之中。
延香过来帮他解开冠带,程宗扬连忙摆手,「别!别!这种活我自己来。」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扬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们商会只有伙计,没有奴才。」
延香低头道:「奴婢又不是敖爷……」
程宗扬叹道:「亏得老敖没在这儿,他要听到这话,心都得碎成八瓣,连拼
都拼不起来。」
延香赧然道:「老爷,你就别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扬笑道:「我跟老敖玩笑开惯了,你别介意啊。说正经的,你要不乐意
老敖,没人强迫你。我把话放这儿——我们商会的爷儿们,你随便挑,只要你们
看对眼,别人谁都管不着。不过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说一句:老敖这人真挺不错,
有身手,心眼儿活,而且还顾家,还有吧……」程宗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
着眼睛道:「身子骨结实——够壮。」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后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跑进内院。
程宗扬哈哈一笑,然后招了招手,「老敖,出来吧。」
敖润探头探脑从厢房出来,讪笑道:「程头儿,老敖可得谢谢你了。」
「别废话,我还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扬虚虚踢了一脚,「快赶车去。」
「好咧!」敖润一边收拾车马,一边道:「还有件事,上午郑公子去客栈,
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
「是吗?」程宗扬想了想,「先见过江都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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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并没有奉诏,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询问江都王在京城
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适?又闲聊了一番京中的趣闻,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态度
诚恳,言辞和蔼,最后客气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辞。
虽然只是闲聊,可大行令此时登门,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谈间程
宗扬根本没有问及江都王身体是否安好——这表明:无论他身体是否有恙,这个
王爵都是辞不掉的;太子刘建想提前继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见状,也借着
天子递来的梯子下了台阶,称自己不日将返回江都,继续为国藩篱。双方的会面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然后由太子刘建出面,亲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对江都王太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登车,还拉着刘建的手殷
殷说了半天的话。这同样是一种表态,由近臣的态度暗示了天子的倾向性,刘建
心领神会,虽然努力抑制情绪,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扬脸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直到马车驰出里坊,才渐渐收起。他当
然不希望刘建成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勉强作些姿态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对敖润说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栈拜访程宗扬扑了个空,结果程宗扬去班宅回访同样也扑了个
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云台书院备考。
吕闳出面逐走江充之后,就再没有人前来骚扰,此时书院内到处都是朗朗的
读书声。
班超闻讯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乔迁新居,贸然到访,是班某失礼。」
「先生客气了,」程宗扬笑道:「蜗居刚开始打理,满院狼籍,难以待客,
实在惭愧。」
班超寒喧几句,将程宗扬引入室内,两人分别落座。班超穿着一身发白的布
袍,手肘处新打了一个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到底难掩敝旧。他手边的木几上放
着一册木简,一方瓦砚,一管毛笔和一柄书刀,简上墨迹尚新。
诏举在际,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或是奔走于权贵之
门,争取举荐的名额。班超胸中抱负甚大,希望能找到举荐的门路并不奇怪,程
宗扬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找自己?自己只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离举荐的资
格还差着好几阶。
班超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有开口。程宗扬虽然很敬仰他未来的功
业,但眼下他只是个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的年轻士子,于是主动寻找话题,「听说
这次诏举已经改用纸张,先生为何还用木简?」
班超道:「纸张价昂,在下先用木简练笔。」
程宗扬笑道:「看来先生今次是有意诏举了,先祝先生马到成功。」
班超脸色微红,终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阁下。」
程宗扬拍着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
推辞!」
程宗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别说帮忙了,自己该使绊就使绊,想
尽办法堵住他上进的路子,一定要让这位雄才伟略的大爷碰得头破血流,对朝廷
心灰意冷,对人生充满怀疑。开玩笑,他若诏举得官,被天子打发到塞外开疆拓
土,将来谁给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听他答应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说道:「上
次闲谈时,班某听说,阁下与文党前辈相识?」
「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属兰台吗?」
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书为生的末学后进,与掌管兰台漆书的文前辈
不啻于云泥之别……」
程宗扬听他说完才明白,敢情朱老头那个同窗文党文仲翁,在汉国文坛也是
学霸级别的人物。汉国的经卷典籍都是手工抄录,传抄中不免讹误,更因为年深
日久,简册散乱,造成错简,连文字顺序都对不上。再加上汉国学派林立,每一
家都有自己的传承。结果各家学派连典籍都不统一,考试时用哪一家学派的典籍
作为标准,就成了问题。
文党掌管的兰台漆书,是官方召集各家学派,对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后,整
理出来的经籍定本。为示郑重,以漆书写,藏之兰台,因此称为兰台漆书,相当
于由官方认定的典籍标准本。一旦考试中对经典原文产生歧义,都以兰台漆书为
准。
这样看来似乎问题解决了,可兰台漆书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处文
字有十种歧义,兰台漆书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歧
最终都关系到各家学子的仕途。因此总有人想方设法勾结兰台的官吏,对漆书进
行改动,以适合自家的典籍。于是这事就更乱了。
比如六经之一的《书经》,开篇便是《尧典》,文中记载舜帝继位之后,任
命各位大臣,是人类社会开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纪录文献,但文中列举群臣之后,
舜帝道:「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后人对着文献一个一个数,有数到二十一的,有数到二十五的,有数到二
十九的,八个字能数出来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无论怎么数,都对不
上二十二这个数。连错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后人无所适从,只能对着文献照录。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议设立石经,把馆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
为钦定的范本,公之于众,既避免人为篡改,也便于文士学子阅览。可朝廷囿于
财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后世明主了。
班超在兰台抄书,当然知道兰台漆书的重要,但以他的资格根本接触不到这
些秘本。不了解漆书的内容,即使把手边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个不起
眼的地方错得干干净净。他找到程宗扬,就是想请文党帮忙,允许他阅读漆书。
程宗扬一听,心里犯起嘀咕:班超应考的是明经一科,我要给他编本假经,
会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这倒是好事啊。
程宗扬正要拍胸口答应,忽然外面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
快躲!」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宗扬和班超同时站起身,往外看去。
第三章
书院中已经乱成一团,手持经籍的学子们纷纷惊叫走避。混乱中,一个年轻
学子踉跄着扑进书院大门,他胸前鲜血狂涌,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
经被鲜血染红,正是郑子卿。
两名拿刀的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郑子卿刚扑进门内,那两名游侠少年就抢
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执刀,狠狠刺入郑子卿背心,一边高声叫道:「敢在伊阙辱
骂郭大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郑子卿背心中刀,伤及肺脏,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另一人挺刀从他腰侧用力
刺入,拧着手腕使劲一绞,然后丢开手,叫道:「敢辱郭大侠者!死!」
程宗扬心头剧震,正要开口,旁边的班超先大喝一声,「抓住他们!」说着
撩起衣袍下摆,往外冲去。程宗扬不禁愣神,这一刻的班超再没有半点文士的迂
腐拘禁之气,倒像个豪迈勇烈的纠纠武夫。
书院内尽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扬和班超冲出人群,那两名游侠儿已经跑得
无影无踪,只剩下已经气绝的郑子卿,双目兀自圆瞪。
周围的叫嚷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死了?」
「真死了吗?」
「天啊!」有人叫道:「杀人了!」
「报官!」
「赶紧报官!」
「快!快……」
「官府的人来了!」
程宗扬伸手帮郑子卿合上眼睛,心里大骂一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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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内,帘幕低垂。程宗扬立在陛阶下,隔着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
个曼妙的身影。
郑子卿刚死,官府的人就赶到书院,不由分说地封了大门。即便程宗扬有官
员的身份,也大费周章,折腾到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脱身。他急于回到住处与
友通期借口怀念家人,把程宗扬召进宫去。她这借口能瞒得过别人,怎么能
瞒得过她「一母同胞的亲姊姊」?程宗扬有心解释,可旁边还站着个中行说,真
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应道:「是。」
赵飞燕从腕上摘下一只八宝镶嵌的金镯,交给身边的侍女,柔声道:「难得
妹妹有心——有劳程大行,将此物捎给家父。」
程宗扬接过金镯,然后行礼参拜,接着就被中行说打发出来。
程宗扬心情沉闷,郑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义有识,更难得的是有
文化,若能收为己有,将来可堪大用,谁知自己还没开口招揽,变故突生,他竟
然会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
因为心里有事,程宗扬没有留意赵飞燕的言谈,直到登上马车,他才觉得纳
闷。赵飞燕明知道她「妹妹」是个冒牌货,压根跟她在故乡的养父没半点关系,
所谓惦念家人,无非是个幌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捎东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阳
宫,怎么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来把自己召进长秋宫?好不容易进了宫,隔着珠帘说
了两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来,赵飞燕什么时候闲得这么无聊了?还有,赵飞燕
如果真的想往家里捎东西,总不会随手摘一只金镯这么仓促吧?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打开木匣,取出那只金镯仔细端详起来。
那只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血红的宝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
金色的琥珀……从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实,赵飞燕家
世贫寒,捎这样一件镯子回家比什么稀世珍宝更合适。不过程宗扬很快就发现金
镯内侧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写着四个字:西观。子时。
南宫有东、西二观,东观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书阁,经过历代扩建,如今规
模颇为宏大,逐渐有取代兰台的趋势。西观则籍籍无名,连宫里知道西观的人都
不多。事实上,西观与长秋宫相去不远,起初规模与东观相似,但因为在阁上能
南宫以玉堂前殿为界,以北属内廷,外臣非奉诏不得入内。外廷则允许近臣
出入,甚至留宿,以便于天子随时征召。西观离长秋宫极近,但属于外廷。程宗
扬有着常侍郎的身份,职份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人说什么。
此时离子时不到两个时辰,程宗扬索性去了兰台,随便要了几册书简,心不
在焉地看着,只是脑中翻翻滚滚,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友通期冒名入宫,自己和赵飞燕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盟,一损俱损,一
荣俱荣。但赵飞燕以皇后之尊在宫中私会外臣,以她的小心谨慎,此举未免太过
蹊跷。
经过秦奸臣的分析,汉国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难道她是想……借种?
当然不可能!
程宗扬以前就觉得历史上的赵飞燕有些失真,赵飞燕当皇后时,内有历经四
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门九侯的头号外戚王氏家族,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
子,凭什么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如今身临其境,程宗扬感触更
深。所谓的「燕啄皇孙,秽乱宫廷」,无非是吕氏泼的污水。赵飞燕就算再想要
儿子,也不可能干出借种的事——除非她借吕家的种。
也许她看中了某个诸侯的子孙,想要立为嗣子?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自己
身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诸侯交往。况且她再弱势,也是名义上的皇后,
有诸侯找到她名下,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找她的会是谁?难道又是江都王太子
刘建?
程宗扬翻来覆去想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渐渐过去。
「程兄倒是好雅兴。」
说话间,一个人大步过来,一屁股在席侧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程宗扬用来裹
腹的蒸饼,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深宫无人,挑灯夜
读……啧啧,居然还是倒读书简,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把书简倒转过来,「哪里比得上东方兄学富五车,满腹经
纶?大半夜跑到兰台来,莫非你身为侍诏还不满意,准备再进一步,诏举时考一
遍明经?」
「窗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若是苦读有用,要诏举干什么?」东方曼倩自
嘲道:「便是学富五车又如何?不过是丧家犬一条而已。」
程宗扬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方曼倩三口两口把饼吃完,然后拍了拍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兄
有没有兴趣喝两杯?」
程宗扬摇了摇头,「明天。」
「那就明天。」东方曼倩道:「找个安静点的去处。」
程宗扬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地址。
东方曼倩一眼扫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过,落在阶上,东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
色中。程宗扬抬袖抹干案上的水渍,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
西观院中栽满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石板缝隙中满是枯黄的
杂草,显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程宗扬四处查看一遍,确认不是圈套,这才耐着
性子等候。
刚过子时,阁内传来一声轻响。
赵飞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条黑色的貂氅,远远看去,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即使隔着宽大的貂氅,仍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娇弱的花枝,轻盈
而又婀娜,静静吐露芬芳。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满赞赏。
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
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
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
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
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
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
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
「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
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
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
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
「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
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
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
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
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
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
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
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
子因此才生的气。」
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
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
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
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
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
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
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
来越坏。」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
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
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
「他们要抓郭解……」
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
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
郭解的……」
…………………………………………………………………………………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
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
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
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
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
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
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
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
口了。」
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
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
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
反害了郭大侠。」
「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
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
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
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
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
好处?」
程宗扬道:「你是说……」
秦桧摇了摇头,「属下也难以知晓。也许有人出于私怨,对郭大侠欲除之而
后快。也许有人剑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个「他人」会是谁呢?吕氏的政敌吗?
秦桧道:「主公欲何为之?」
「要为天子分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大侠投案。」程宗扬道:「但这是不
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证清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后一
系失去攻击云台书院的借口,让天子能腾出手来选材。」
秦桧长长松了口气,「主公说得不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郭大侠投案。
云台书院的存亡兴败,与我们没有关系。天子能不能选到良材,对我们更没有任
何好处。」
程宗扬很想踢秦奸臣一脚,这厮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应赵飞燕去
帮天子,可他用得着喘那么大声吗?
「既然如此,就请郭大侠暂避一时。」秦桧道:「至于云台书院,我等爱莫
难助,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冯源却道:「程头儿……」
程宗扬精神一振,「冯大法,你有主意?」
「不是。」冯源道:「下午上清观有人来,让程头儿有空去一趟。」
「什么事?」
「是紫姑娘派来的,没说什么事。」
死丫头?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见了他再说。」
「也许还有办法。」一直没有开口王蕙说道:「假若找到凶手呢?」
程宗扬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承认他们是凶手,与郑子卿有私怨以至杀人,只是借郭大侠的名
头来吓唬旁人……」
众人明白过来。既然官府找不到凶手,那就给他们塞个凶手好尽快结案。
冯源道:「如果找到真凶,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
匡仲玉道:「找到真凶还怕什么?」
高智商插口道:「万一书院的人说他们不是呢?」
吴三桂道:「要么封闭书院,大伙全都进监狱;要么指认凶手,尽快结案,
好参加诏举。书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么选。」
卢景不好直接去夸别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桧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
事嘛。」
秦桧叹了口气,「此计虽善,但饿虎未得其食,更为凶险。」
程宗扬一手摸住下巴。这样的计策秦桧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死奸臣心肠更硬
更狠,把云台书院当成一块肥肉,喂给太后一系,好让这头饿虎暂时无暇他顾。
江充和吕巨君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么都没捞到,下一次再张口,只会更凶狠,
也更危险。
程宗扬思索良久,最后道:「先让他们饿着。」
剧孟在沙上写道:「你们怎么不问问郭解,他答不答应?」
…………………………………………………………………………………
就在程宗扬召集属下秘议的同时,洛都一处密室内,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立
在桌边,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
「……郭解门客白昼杀人,又是在云台书院内格杀学子,天子闻讯大怒,下
旨严惩凶手。」闻清语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董卧虎已奉诏前往五陵,捉拿郭
解及其亲族。」
「又是大怒。」剑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天子少时性情淳厚,
处事沉稳,为人宽弘大度,年仅八岁,便有帝王气度……」
「确实有此传言。」闻清语道:「看来永安宫当年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
少力气。」
「依我看,传言未必为虚。」齐羽仙道:「昔年宽弘仁厚的是这位天子,如
今喜怒无常,多疑善妒的,也是这位天子。」
闻清语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天子年纪轻轻,却性情大变。不
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齐羽仙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要看永安宫用的是什么诅咒了。」
闻清语眉峰微挑,「原来如此。」
剑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气,能赐刘彭祖全尸,已经是仁德了。」
齐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们没有在赵王身上押注,又买通了官府
的差役,诈作下毒,逼使朱安世与赵王反目,将赵王一系攀咬出来。如今赵王事
败,门客四散,倒让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赵王的大半势力。」
剑玉姬一边合起卷宗,一边道:「这都是教尊的指点。」
听到剑玉姬提及教尊,闻清语和齐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两人齐齐躬身,
同声应道:「是。」
齐羽仙抬起头,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还拉着江都王太子
说了好一番话——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剑玉姬道:「说了什么?」
「无非是夸奖江都王太子年轻有为,」齐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
作出一番姿态给外人看。」
剑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宗,却是一份记账的簿册,一连十几页,都记着一笔一
笔的细目。剑玉姬美目一扫,随即落笔,在册页旁心算出账目出入的总额,最后
与卷宗末尾的统计对比,两者分文不差。
剑玉姬一边计算账目,一边从容道:「告诉成光,不要再与他碰面。」
闻清语道:「我已经吩咐过光玉姬,让她小心从事。」
剑玉姬合起卷宗,问道:「金蜜镝如何?」
齐羽仙露出几分尴尬,「教尊所赐药物想必不会有问题,我们估计,金蜜镝
虽然病愈,但寿元很可能消耗殆尽。」
剑玉姬微微颦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却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
借口。
齐羽仙也是满心无奈,教尊所赐的药物本来是让金蜜镝卧床不起,谁知金蜜
镝只打了两天喷嚏,便即病愈,只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剑玉姬也是十二分的为难,朱笔悬在半空,迟迟难以落下,最后道:「严先
生应该换个地方了。」
「是。」
剑玉姬重又打开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轻轻「咦」了一声。
齐羽仙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拜火教?」
「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吕家的门路,」闻清语道:「依我看,这
些人不必再留了。」
剑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癣之疾,我们最要紧的对手,只有一个。」
闻清语被她点醒,不由露出半是气恨,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没想到那位
紫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好生心狠手辣。」
剑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记了几笔,然后交给齐羽仙,「拜火教的事,由你去处
置。」
齐羽仙接过卷宗,闪身离开。
剑玉姬道:「我已经禀明教尊,不能让她再在洛都坏我们的大事了。」
闻清语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教尊……」
剑玉姬信手又打开一份卷宗,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一边道:「不必担
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你的责任。教尊若是召见,我自会分说明白。」
闻清语放下心事,她静静望着剑玉姬,看着她从容不迫,而又极具效率地处
理着教中事物,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慈爱。良久,她感叹道:「这些年,真是
让你受累了。」
剑玉姬挽起笔,一边在晴州送来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边道:「姆妈说的哪
里话?若非我们好运遇到教尊,哪里会有今日?」
「你说的是,」闻清语望空拜了几拜,叹道:「到底要多谢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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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感慨地发现,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剧孟的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岂能让人代我受过?」郭解这样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
郭解摇头道:「不行。」
王孟道:「某不怕死!」
郭解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怕。」
郭解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平常言谈甚至有些木讷,然而正是他这种
木讷和口诎,使他说出的话格外有份量。
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郭大侠,你不会自己去投案吧?」
郭解摇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不愿白死。」
程宗扬放下心来,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并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
白送死就好。
「郭大侠,」程宗扬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和剧大侠有没有牵
连到天子立嗣这件事里?」
郭解沉默片刻,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我不是指赵王。」
「当然不是。」
「那是谁?」
郭解刚要开口,一名大汉闪身进来,「有官府的人。」
众人对视一眼,郭解道:「走。」说着抬指一点,一缕劲风将油灯捺灭。
王孟长身而起,守在郭解身侧,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
王孟悻悻道:「是。」
「郭大侠!」程宗扬叫道:「是谁?」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上林,枯柳。」
程宗扬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让他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枯柳事件是眭
弘自作主张,没想到郭解也牵连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剧孟已经被赵王囚禁,对
此并不知情。可同样不知情的,还有一个人——朱老头。连朱老头自己都对此一
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件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人……
第四章
几名豪士拥着郭解匆忙离开,身边只剩下王孟。程宗扬吸了口气,然后紧跟
着王孟掠入黑暗。这里是城南一片陋巷,无数小径交织得如同迷宫,如果没有人
领路,自己还真不好出去。
王孟负着剑弓身在巷中飞奔,速度虽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人一
连转了十几个巷口,才看到里坊的土坯墙。王孟停下脚步,向程宗扬抱了抱拳。
王孟道:「公子这番恩义,我王孟记下了。」
「千万不要去找朝中权贵,」程宗扬权衡一路,最后还是说道:「尤其是霍
大将军。」
王孟有些纳闷地皱起眉。汉国权贵一向有招纳亡命的风气,许多被通缉的豪
士都托庇在权贵门下。郭解如果想藏身,朝中一半权贵都会打开大门。这其中,
位高权重的霍子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郭大侠与霍大将军有点交情,」程宗扬道:「但他现在自顾不暇,
郭大侠真要登门,霍子孟不一定敢替郭大侠出头,去触怒太后一系。况且这次的
事情风头太明显,他即便想顶,也未必能顶住。」
王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些话并不是程宗扬的本意,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他不愿意相信整件事
情的幕后黑手会是霍子孟,但他也不能看到郭解面临危险。
程宗扬与王孟等人分手,一路逾墙而过,忽然他蹲下身,小心收敛身形。月
色下,一条人影从飞檐下掠出,在屋脊上一闪,像缕轻烟般投入阴影间。紧接着
檐下又掠出两条身影,纵身跃上屋脊,却是盯着前面那人穷追不舍。
「四哥?」
程宗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斯明信,但只看了两眼,他就觉出不对来。斯明
信的身影在檐脊间时隐时现,身法犹如鬼魅,速度却不快,每次现身,正好都能
被后面追踪的人看到,就像一只鱼饵,让后面的人紧紧咬住,舍不得放弃。
程宗扬看出他是故意引人来追,于是脱下外袍,往墙角一塞,露出里面一身
自制的夜用迷彩服,又用一块灰布遮住口鼻。
准备停当,程宗扬背身靠在墙角,然后发出一声低咳。
隔着数十步远,这咳声比起几丈外一只蚊子飞过也大不了多少,斯明信却没
有半点迟疑,身形斗然一转,准确地朝程宗扬藏身的位置掠来。
擦肩而过时,期明信声音传来,「要活口。」接着他掠出数步,飞身跃上墙
头。
后面两人如风般追来,见状刚想跃起,背后风声一紧,藏在墙角的程宗扬纵
身而出,双掌分袭两人背后。两人急忙转身,拔刀朝偷袭者劈去。程宗扬身体一
沉,一脚重重蹬住地面,向后跃开,避开两人的刀锋。
在两人身后,刚才逾墙而走的斯明信悄无声息地掠来,双手拿住其中一人左
右两边的肩井穴,指力一吐,那人遍体酸麻,跪倒在地,晕厥过去。另一人听到
声音,意识到自己中计,顾不得再追杀程宗扬,飞身往旁边逃去。
斯明信左手一展,一柄弯钩贴地飞出,钩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刚一抬步,便
重重跌倒,幸好斯明信手下留情,没有用弯钩的锋刃,免了他的断足之祸。斯明
信一掌将他拍晕,然后提起两人的腰带,越过墙头。
那两人也勉强算得上好手,可别说和斯明信相比,就是比自己都差了一截。
斯明信因为严君平的事,一连数日都没有音信,没想到会引出这么两个人。
到了僻静处,程宗扬这才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在车骑将军府外遇到的。」
斯明信简单说了几句。原来他在金蜜镝府外一连盯了数日,始终没有见到严
君平的踪迹,却发现还有人在车骑将军的府邸外盯梢。斯明信疑心之下,索性调
头搜查周围的暗桩,又趁夜色设法把人引出,谁知正巧遇到了程宗扬。
程宗扬和斯明信把两人分别叫醒,仔细询问。结果却大出所料,那两人竟然
是正经的官差,是由洛都令董宣派来的。他们盯梢的理由也很充分,近来都中屡
屡出现意外,董令担心朝中重臣有失,特意派出人手,在诸位重臣的府邸外暗中
警戒。不仅车骑将军,大将军霍子孟、大司马吕冀,以及三公九卿的府邸周围,
都有官方的差役换了便衣值守。
程宗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道:「回去告诉姓董的!你们办差
归办差,别坏了我们兄弟的好事!」说着用刀柄把人打晕。
程宗扬不想取两人性命,又不能让人猜出自己的目的,索性放两句虚言,让
董宣疑神疑鬼。
把两人扔到一处死胡同里,程宗扬和斯明信一同回到通商里的住处。两人没
有直接返回宅院,而是去了客栈。冯源守了一个白天,此时值守的换了韩玉,见
两人进来,微微侧身,让出旁边的通道。
新砌好的房间内堆满酒瓮,层层叠叠一直挨到房顶,两侧的通道就藏在酒瓮
之后。除了外面的掌柜,房间内还有一个暗哨,一天十二时辰不会离人。所有人
手的调配都由秦桧安排,此时当值的是临安来的一名退役军士。
程宗扬拿起一只酒瓮,走到文泽故宅院内,放在那张新砌的石桌上,然后拍
开泥封,倒了两碗酒,递给斯明信一碗。
斯明信一口喝完,自己又倒了一碗。
程宗扬安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明天往街上随
便一走,就遇到严先生了。」
斯明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不开心吗?」
程宗扬愕然道:「难道你很开心吗?四哥,你那表情……我真是什么都看不
出来。我只是看你喝酒的样子,好像不大顺心。」
「我渴了。」
「……那当我没说。」
过了一会儿,斯明信道:「我和老五当杀手,一次都没有失败过。但只有我
们两个自己知道,为了找到一个目标,我们走过多少弯路,白费过多少工夫。所
以……」
斯明信举碗一饮而尽,「这种事我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四哥,你觉得姓严的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怎么这么巧,我们刚在江州闹
出动静,他这边就断了音讯?」
斯明信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程宗扬也没有答案。现在只能看老蔡那边,会不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了。
…………………………………………………………………………………
第二天,蔡敬仲果然给了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捧着天子使臣的节杖,头都是晕的,「天子让我去车骑将军府?」
蔡敬仲很认真地告诉他,「你是常侍郎,天子亲信。」
意思是这种事就该我干吗?程宗扬挣扎道:「宣诏这种事情,不是太监干的
吗?」
「不是还有我吗?」
「大哥,你这事办的……」程宗扬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妥?」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我有点头晕,让我想想……」
程宗扬琢磨半晌,终于捋清楚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面去问金车
骑:严君平在不在你这里?在的话,立刻跟我走——是不是这样?」
「是我问,不是你。」蔡敬仲道:「你只用跟着我就行了。」
「这事我怎么觉得这么悬乎呢?」
蔡敬仲觉得他的担心很莫名其妙,「车骑将军会抗旨吗?」
「他要是说没有呢?」
「那就是没有。」
程宗扬足足愣了两分钟,「凭什么他说没有就没有?」
「因为问话的不是我,是天子。」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肃容道:「假如这
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欺君,那个人只会是金蜜镝。」
程宗扬原本只是想让蔡敬仲借着拜访金蜜镝,设法打听一下严君平的下落。
谁知道蔡敬仲会直接向天子请了诏书,以诏举的名义,召集洛都各大书院诸位山
长、博士,共同参与选材。严君平身为石室书院山长,当然也在名单之列。
于是困绕众人多时的难题,到了蔡敬仲手里,就成了拿着诏书直接去找金蜜
镝——风闻严君平在你这里?天子有诏,跟我走吧——简单得令人发指,而且冠
冕堂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如果换成别的臣子,也许会睁着眼说瞎话,或者含糊过去。但蔡敬仲认定金
蜜镝不会欺君。既然他这么信任金蜜镝,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惦记着
小紫那边的事,还是换了衣冠,驱车前往金蜜镝的府邸。
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是汉国军方的第三号人物,但由于骠骑
将军一直空缺,金蜜镝在军中的品秩仅次于大将军霍子孟,他的车骑将军府也颇
为壮丽。程宗扬随宫里的车马赶到时,车骑将军府已经闻讯摆好仪仗。远远看到
车马驶来,一名金紫重臣当先俯下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蔡敬仲持节下车,肃然受礼,然后展开诏书,神情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诏书写得骈四骊六,总之就是天子下诏召集学界名宿,将委以重任。金府家
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封诏书和车骑将军有什么关系?倒是为首那名重臣不动声
色,等蔡敬仲念完,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金蜜镝,接旨。」
程宗扬仔细打量着金蜜镝,这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他原本是匈奴王子,被
俘后从一个养马的奴隶做起,一直当到托孤重臣。据说先帝最初是想让他作为辅
臣之首,但金蜜镝以自己出身异族力辞,霍子孟才排名第一,但他所受的信重绝
不亚于霍子孟。此前洛都谣传匈奴入侵,金蜜镝辞去左丞相一职,可即使谣言最
盛的时候,太后和天子也没有收回他的虎符。
程宗扬曾在鸿胪寺的驿馆外远远见过金蜜镝一眼,当时他坐在车上,腰背挺
拔,稳如泰岳。此时等他叩谢之后昂然挺身,发现他身材魁伟高大,足足比自己
高出一头,犹如一个雄健的武夫,但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武夫的粗鲁和跋扈,他
留着及胸的长髯,神情庄严肃穆,一举一动都有着军国重臣的风范,只是双鬓已
经染霜。
金蜜镝接过诏书,一字一句仔细看过,这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印,在回执上
留印,交给蔡敬仲,然后收起诏书,请天使入府稍坐。
蔡敬仲是天子正使,当仁不让地坐了首席,程宗扬的常侍郎只能忝居末座,
但好歹也混了一个席位。
厅中再无他人,蔡敬仲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族中子弟好武者颇多,久闻
将军深知兵法,襄邑侯想择日带子弟前来请教一二。」
金蜜镝道:「臣今日出府,只为奉诏。」
程宗扬眉角微微一动,金蜜镝负责诏举勇猛知兵法,吕冀所说带子弟前来请
教,用意不问可知,更何况又是蔡敬仲开口,显然代表了太后的态度。金蜜镝的
回答则是用自己闭门谢客来直接拒绝,同时还不乏对蔡敬仲的提醒——他身为天
子使节,是来传诏,而不是给吕氏当说客的。
程宗扬原以为金蜜镝身居高位多年,早就成了高俅那种官场老油子,滑不溜
手,没想到他言辞竟然如此分明,没有绕半点弯子,不由大感意外,深深看了蔡
敬仲一眼。
蔡敬仲淡淡道:「太后、天子乃是一体。」
金蜜镝道:「臣乃蛮夷,唯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金蜜镝的话语,但他没有再提什
么吕氏和太后的言辞,而是话风一转,说道:「听说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在将
军府上,天子让我来问将军,是不是有这回事?」
听到是天子垂询,金蜜镝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严山长欲
求静处著书,因此在臣宅暂居。」
蔡敬仲道:「难怪天子屡次征召,书院都推说不在。」
「臣实不知天子征召。」
蔡敬仲道:「既然严先生在府上,倒省了我再跑路。天子诏举七科,勇猛知
兵法由将军主持,自是无妨,但明经、明法、方正、文学诸科择材不易,天子久
闻严先生通习经籍,还请严先生前往东观,以备为诏举选材。」
金蜜镝叫来仆从,「去请严先生来。」
那仆从去了一顿饭时间,然后匆匆,在主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金蜜镝眉头微皱,然后起身离席,免冠叩首,沉声道:「臣罪该万死——严
先生昨日傍晚出外访友,至今尚未返回。」
程宗扬失声道:「什么?」
蔡敬仲和金蜜镝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程宗扬心情忽起忽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严君平的踪迹,谁知居然又晚了一
步。严君平一直躲在金蜜镝府中,直到昨日傍晚才出门,结果正好与斯四哥擦肩
而过,这也实在太巧了些。
程宗扬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严先生是去哪里访友了?」
金蜜镝摇头道:「严先生未曾提起。」
蔡敬仲开口道:「既然不在,也就罢了。待严先生回来,将军转告他一声便
是。」
金蜜镝道:「臣这便派人寻找。」
「不过是访友而已,反正又不是什么急事,何必劳师动众?」蔡敬仲似乎对
此不甚在意,略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程宗扬虽然着急,但也不好再开口。
走到阶前,蔡敬仲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意问道:「严先生出外访友,是乘谁
的车啊?」
金蜜镝一番查问,很快找到了当日送严君平出行的车夫,却是一辆牛车。程
宗扬心下越发起疑,车骑将军府门客虽然不多,也有百余,供宾客出入的马车有
数十乘,严君平居然挑了一辆不起眼的牛车,甚至还瞒过了府中的主人,这事怎
么看都透着几分蹊跷。
金蜜镝微微皱着眉,神情不怒自威,他正要让人把车夫带下去仔细讯问,蔡
敬仲先开口道:「找到车夫就好办。程大行,辛苦你走一趟吧。态度好些,要是
惊到严先生,反而不美。」
程宗扬应道:「是。」
金蜜镝治家严谨,那车夫未禀告主人便私下带客人出行,还把人弄丢了,正
心里忐忑,因此路上十二分尽心。他驾车重走了一遍严君平当日所行的路线,最
后在一处街口停下来,说道:「严先生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然后往南走了。」
「他说什么了?」
「严先生说不用我等,就打发我回去了。」
「辛苦你了。」程宗扬拿出一串铜铢,递给车夫,然后下了马车。
面前的街巷十分宽敞,街上整齐的铺着青石,两旁高墙相对,檐牙交错,却
只有一户人家,两处府邸——右边是襄邑侯府,左边是襄城君府。
程宗扬摸了摸怀中的匕首,然后顺着街巷南行。他怎么也没想到严君平会是
来了这里。严君平主动出门,还小心地掩藏了行迹,更像是在有意躲避什么。问
题是他在躲谁呢?难道是躲避自己?可蔡敬仲刚请的诏书,严君平怎么可能未卜
先知,提前离开金蜜镝的府邸?
严君平奇怪的动向,让程宗扬越来越怀疑这里面是否别有隐情。如果他是岳
鹏举布置的棋子,实在没有理由失联这么久——除非他已经背叛了岳帅。
程宗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金府的马车已经离开,巷中空无一人。他
低下头,用袖子遮挡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唇上已经多了一副胡须,眉毛也浓了
几分,然后板着脸往旁边一道角门走去。
门禁接过腰牌,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在府里没怎么见过你啊?什么
时候出去的?」
程宗扬咳了两声,「红玉让我去办点事,刚回来。」
门禁一听是夫人的亲信,立即堆起笑脸,一边双手捧着腰牌还给他,一边殷
勤地说道:「红玉跟着夫人一道出去了,只怕要晚上才回来。」
她们主仆一同出去,惊理想必要也会跟着。这会儿刚过午时,要等到晚上,
自己实在耗不起这时间。程宗扬心里一动,这些门禁整天守在门前,街上有什么
事,他们只会比红玉和孙寿主仆知道得更清楚。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大方的从袖里摸出两枚银铢丢了过去,一边道:「我
是给夫人跑腿的。前些天从焉支山为夫人买了些胭脂,让一个老苍头带着回府,
算算日子,昨日就该到了的,小哥既然掌管门户,不知可曾见着?」
门禁想了半晌,陪着笑道:「昨天……我还真没留意。」
程宗扬提醒道:「送货的是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年纪。」
门禁攥着银铢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见过。」
程宗扬皱起眉头,「怎么会没有呢?你再想想!」
「昨天啊?」门禁一脸为难地挠着脑袋,忽然他眼睛一亮,「焉支山?胡地
出的胭脂?小的想起来了,昨天有几名胡商来,不过是去了对面府上——会不会
是送错地方了?」
自己想问的是严君平,可不是什么胡商。可惜自己不是卢景,卢五哥看似随
便的一问,总能找到某些线索,轮到自己全成了白费力气。看来这问话的技巧,
自己还有得学。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程宗扬没接腰牌,「你跟红玉说一声,小的
今晚去金市附近办点事,明天再到府里回话。」
门禁一口答应,一边小心收起腰牌,一边喜滋滋地将银铢都揣到怀里。
一个时辰之后,程宗扬重新出现在襄城君府门前,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绸
衣,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身边也多了一个脸色阴沉的汉子。
「就在这条街上。」程宗扬道:「车夫说,严君平是在巷口下的车,然后往
南走了。」
斯明信往车外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坐稳了。」程宗扬说着,在车厢上敲了一记。
驾车的吴三桂心下会意,左手提起缰绳放慢速度,右手鞭子往后一挥,卷住
轮毂旁边梢子,拔了出来。那木梢本来是固定车轮的,已经松动过,这时一被拔
出,车轮扭动几下,从车毂上滚落下来,马车猛地一倾,险些翻倒。
一身仆役打扮,跟在车后的敖润扯着嗓子叫道:「轮!车轮!」
敖润拔脚去追轮子,失去支撑的车身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歪歪斜斜的
滑出丈许,颠得像是要散架一样,最后重重撞在墙上。
马嘶声,叫喊声,还有马车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襄城君府的门禁闻声出来,
都站在阶上看热闹。眼见着那名车夫狠狠摔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愣愣坐在地
上回不过神来。接着主人鼻青脸肿的从车厢里面爬出来,指着车夫大声斥骂。后
面的仆从慌慌张张去捡轮子,抬车厢……
一主三仆四个人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把车轮装上,又发现少了固定车轮的梢
子,几个人又是一通好找,差不多把路上的石头都一块一块翻开,才找了出来,
气得主人跳脚大骂。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收拾好马车,那主人不敢再坐,几名仆人半
赶半推地把马车弄出街巷,那副笨拙的样子,引得一众门禁好一通嘲笑。
程宗扬等人出了街巷,卢景已经在周围踩完点,在巷口等着。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无论是在街巷中查找线索的斯明信,还是在周边打听消
息的卢景,都没有得到任何收获。严君平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走进巷子,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道:「昨日申末,确实有一辆牛车路过,形制与金府的车辆大致吻合。
但没有人留意车中的乘客。」
斯明信摇了摇头,意思是巷中没有线索。
吴三桂奇道:「那位严先生莫非还能飞了不成?」
卢景翻着白眼道:「他要是飞了就好了,那看到的人可就多了。」
「换个角度来想,」程宗扬道:「假如那个车夫撒谎了呢?」
敖润道:「金将军府里有内贼?」
几个人沉吟片刻,都缓缓点了点头。
卢景道:「我去找那个车夫。」
吴三桂道:「我也去!」
斯明信道:「我去书院。」
假如金府有人在刻意掩盖严君平的行踪,石室书院未必没有。
敖润道:「程头儿,我听你的。」
「你去鸿胪寺。」程宗扬道:「我要去金市一趟——约了人。」
襄邑侯府向北便是金市,这些天洛都出了不少事端,金市的生意也冷清了许
多。诚庆绸缎行内,只有一名店员没精打睬地守着铺子。
那店员也不知道程宗扬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东家,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程
宗扬只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
程宗扬接过商铺,便请走了原来的租户,他原本准备用这处店铺贩卖霓龙丝
衣,不过从建康运来货物尚需时日,况且这处店铺是孙寿的产业,与胡夫人更有
着说不清的关系,尘埃落定之前,自己当然不会冒险露出底细,因此从市中另外
雇佣了一名店员,随便发卖些存货,维持经营。
楼上的地毯已经使用多年,虽然清洗过,免不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此
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外面的街市。他一手按着剑柄,肩膀又宽又
平。
第五章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她的。」东方曼倩道:「后来我寻到她的住处,知道她
未曾婚配,于是找你借了钱,上门提亲。」
「你知道她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吧?」
「还有这事?」东方曼倩恍然道:「怪不得她孤身一人。」
程宗扬讶道:「你竟然不知道?」
「我何必知道?」东方曼倩道:「克父克母之说,无非是愚者多惑,你我岂
是愚昧无识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
程宗扬欲言又止,东方曼倩毫不忌讳地说道:「你怕她克夫?」
程宗扬默然无语。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盘膝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酒壶,倒了两
杯。
程宗扬拿起酒杯,却没有喝,「你真要走?」
「哪里还能留下?」东方曼倩道:「天子喜怒无常,有此一事,我若还留在
宫中,便是自取其祸。」他举杯一饮而尽,喟然叹道:「我可不想哪天被期门武
士斩于阶下。」
东方曼倩在殿前执戟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事业刚刚起步,就莫名其妙
地掉到坑里,不但刚挑好的老婆没了,连刚起步的仕途也突然就走到头了。虽然
整件事完全出于意外,但这个坑毕竟还是自己挖的,程宗扬不免有些歉然。
程宗扬与他碰了一杯,「是我对不住你。」
「与你何干?」东方曼倩道:「无非是造化弄人。」
「东方兄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倒是有。」东方曼倩一本正经地说道:「接下来我准备做几件事:首
先是游历天下,然后再用几年时间浪迹天涯,最后赚点钱,好四海为家。」
东方曼倩显然是决心已定,又恢复了一贯的恢谐。程宗扬笑了起来,过了一
会儿道:「有兴趣经商吗?」
东方曼倩笑道:「给你当手下吗?」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能兜圈子,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出来
了?」
「那次跟你闲谈,我便看你不是朝堂中人。」
「朝堂中人什么样?」
「当然是心无旁鹜,一门心思去当官。」
「那好吧,」程宗扬不再隐瞒,「我手上有一家商会,生意说大不大,说小
也不算小,东方兄可愿帮我?」
东方曼倩笑着摇了摇头。
「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歧视商人吧?」
「我是不想坑你。」东方曼倩坦然道:「我若奉你为主,对我们两个皆非好
事。」
「为什么?」
「世间文士、豪杰,无不奔走于权贵门下,奉之为主公,以生死相许。我东
方曼倩不才,自束发以来,便指心立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个主公,」他指了指
自己的胸口,「那就是我自己。」
程宗扬遗憾之余,也生出一丝敬意。东方曼倩虽然只是一个殿前执戟,却是
自己在六朝见过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驾驭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
他。
东方曼倩去意已决,程宗扬不再劝阻,举杯道:「今日便当为你践行,此行
一路顺风!」
两人酒到杯干,将一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临别时,程宗扬道:「若是东方兄还想大隐于朝,不妨往宋国一行。至少宋
国没有外戚干政。」
「有劳程兄费心。」东方曼倩洒然一笑,就那么单衣佩剑,孑然一身,径直
出了上津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都。
…………………………………………………………………………………
夜色渐深,远处的鼓楼传来鼓声,各处坊市都开始关闭坊门,鼓声停歇,便
是宵禁开始的时刻。
程宗扬站在店铺前,微微叹了口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店铺的伙计已经收拾好铺面,过来向东家告辞。程宗扬打发他离开,正要走
人,忽然看到楼上亮起一点烛光。
那烛光起初极淡,接着越来越亮,就像有人在楼上召唤自己一样。
程宗扬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回到楼上,只见席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相貌平平
她用一根银簪拨了拨烛芯,淡淡道:「他是天子刚刚擢拔的侍诏,正前程似
锦,怎么会被你说动,远走他乡?」
程宗扬刚才的酒意几乎都变成了冷汗,天知道胡夫人什么时候来的,听她的
口气,似乎已经听了不短时候。他迅速回忆了一下,除了最开始隐晦地提到友通
期以外,自己和东方曼倩的交谈并没有泄漏什么。在旁人听来,顶多是自己在招
揽东方曼倩,而且还没有成功。至于最后去宋国,胡情早已知道自己在宋国有关
系,倒也不怕她知道。
程宗扬冷静下来,「天子什么样,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是个聪明人,眼
看有沉船之险,难道还要给天子殉葬吗?」
听到「殉葬」二字,胡夫人手一抖,银簪落在烛上,一缕烛泪直淌下来。她
抬起头,目光猛然变得锐利,连那张平凡的面孔也显得夺目起来。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天子,春秋鼎盛。」
「这不是我说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刚才那位东方曼倩是个少见
的奇才。他占了一卦,觉得风头不对,才想另投门路。」
胡夫人看了他半晌,然后冷冷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况且他说的,我也不怎么信。」程宗扬坐下来,「夫人
光临敝处,有什么吩咐?」
胡夫人一手捏着蜡上的烛泪,良久说道:「这些天洛都来了许多外人。你转
告苏姊姊,让她多当心。」
「什么外人?」
「你告诉她,她自然会知道。」
我要知道那妖妇在哪儿就好了。程宗扬脸上不露声色,只随口道:「我还以
为你要问我上午去见金车骑的事。」
胡夫人道:「蔡敬仲带你去见金蜜镝,是太后点过头的。金车骑在朝中威望
素重,即便不能与他交好,也尽量不可与他为敌。」
胡夫人说着站起身,「娘娘与苏夫人多年未见,若是可以,还请苏夫人早日
入京。」
胡夫人走下楼梯,随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盯着那支蜡烛看了片刻,然后一口吹灭,扯过一条白绫将蜡烛包裹起
来,收进腰包。
…………………………………………………………………………………
闭市的鼓声一共一百零八记,持续了将近两刻钟。最后一声鼓声停止,坊市
关门落锁,街上行人断绝。渐渐的,暮色降临,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
传来某户人家的犬吠,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程宗扬站在自己租住的小屋窗前,望着下面的街巷。如果换作通商里和治觞
里,此时正是宾客喧闹的时候,外面坊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云集。但这
处里坊紧邻金市,住户多是来京中讨生活的外乡人,入夜后连点灯的都不多,整
座里坊都沉浸在黑暗中,街巷都仿佛被废弃一般。
程宗扬不由想起远走他乡的东方曼倩。他说走就走,连家都不回,手边一件
行李都没带,就那么一人一剑独走天涯,无论仕途俸禄,还是财富地位,都被他
视为浮云。如此洒脱,让程宗扬佩服之余,甚至生出一丝羡慕。
程宗扬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那么洒脱,自己只是个来到六朝不到
两年的过客,身上的羁绊却比东方曼倩这样土生土长的六朝人更多,别说抛开一
切转身就走,连忙里偷闲都不可能。甚至昨天小紫派人传话,让自己去上清观一
趟,自己一整天都没能抽出半点时间来。
程宗扬点了炷香,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炷香烧完红玉还不来,自己就去上
清观。
一支香堪堪烧了一半,巷口多了两个身影。两人都披着斗篷,但能看出斗篷
下婀娜的身姿,隐约是一主一仆两名女子。前面的女主人戴着面纱,双手拉着斗
篷,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坑。后面的侍女肘上系着一只包裹,
程宗扬点了一盏油灯,放到窗口。两女抬起头,后面的侍女嫣然一笑,将女
主人扶得更紧了。
忽然暗处蹿出一个黑影,恶狼般朝包裹抓去。女主人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退
去,那侍女略一斜肩,一脚蹬在那黑影膝上,将他踢得跌倒在地。
这处里坊人员混杂,颇有些昼伏夜出为非作歹的匪类。两女遇上的,正是夜
间出来抢掠行人的蝥贼。那人一把没有抢中,反而被踢了一脚,不由恼羞成怒,
他爬起身来,从腰间拔出短刀,挥舞着朝两女刺去。
那位女主人惊慌失措,后退时脚下跘到坑里,顿时跌坐在地,她原本两手拉
着斗篷,这时身子一跌,一条白生生的玉腿从斗篷间露了出来,里面竟然没有穿
亵裤,那腿从上到下光溜溜不着一丝。
那蝥贼斗然见到这等艳色,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可没等他看清楚,下巴忽然
一震,整个人猛地飞起,接着凌空又挨了一脚,当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那侍女像踢一堆垃圾一样,把那蝥贼踢进路边的阴沟,然后扶起女主人,若
无其事地往亮灯的那处陋室走去。
程宗扬打开房门,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主人仍然余悸未消,双手扯着斗篷,身
子微微颤抖,直到看见他,才略微松懈了一些。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一点防身的能力都没有?」
惊理道:「她就会一点狐族天赋的变身术,旁的只知道些皮毛。」
孙寿讪讪的低下头。
惊理掩上门,将包裹递到孙寿手中,一边解下斗篷,一边笑道:「今日是孙
家老太太的生辰,不好推托,奴婢带着寿奴赴宴,回来的迟了。」
程宗扬道:「包裹里带的什么东西?」
惊理笑道:「是寿奴的衣饰。她听说要见主子,刚下马车,就在巷子里把衣
裳脱了,只披了条斗篷遮体。」
程宗扬道:「是你的主意吧?」
惊理笑嘻嘻道:「寿儿这丫头最听话了。」
惊理说着一把扯下孙寿的面纱,露出她妖艳媚致的面孔,喝道:「还不向主
子施礼?」
孙寿听话的俯下身子,娇声道:「奴婢见过主子。」
「红玉呢?」
惊理道:「她替寿奴挡了几杯酒,吃醉了。」
说着她收起嘻笑,正容道:「奴婢已经问过,无论是襄城君府,还是襄邑侯
府,都没有见到主人所说的独身老者。当日两府来访的宾客共有六十五人,其中
有十一名五十岁以上的,但都是与人同行,所有的名册都在这里。」
惊理一边说,一边从包裹中拿出一册竹简,放在案上。
孙寿乖乖伏在席侧,一声不响。程宗扬也没有理会她,拿起简册看了看。上
面的宾客五花八门,有文士,有商人,有军士,有官吏,有胡人,有夷人,甚至
还有城郊来的农夫……
「怎么连农夫也跑去襄邑侯府里?还上了名册?」
「越裳献雉的事,已经在洛都传遍了,」惊理语带讽刺地说道:「这些人都
是来拜见当世圣贤的。」
「士农工商,三道九流,无所不包……」程宗扬冷笑道:「又是吕巨君那小
子的主意吧?即便世人都知道吕大司马是圣人再世,难道吕大司马还能登台受禅
不成?」
惊理推了孙寿一把,揶揄道:「吕大司马若真是受了禅,你可就是正宫皇后
了。」
孙寿道:「婢子不敢。」
程宗扬扭头看了孙寿一眼,却见她玉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两片酡红,衬着如
雪的肌肤,红白诱人,灯光下愈发娇艳,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由问道:「她
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惊理道:「没有啊。奴婢一直看着她,宴上一滴酒都没让她沾。」
孙寿也道:「姊姊吩咐过,不许奴婢在外饮酒,怕是主人不定何时就会召见
奴婢,好留着量给主人陪酒。」
程宗扬还念着小紫,闻言没有再理会孙寿的醉意。他简单对惊理说了严君平
的事,然后道:「襄邑侯府外面有官府的差役,也有可能是他们拦住了严先生。
你想办法打听一下。」
「是。」
「严先生是在巷子里失踪的,当天来访的宾客,哪位带有车乘,你多留意一
些。还有路过的车马,都打听清楚……」
惊理正要答应,忽然孙寿身子一歪,碰倒了几案。
两人扭过头,只见孙寿软绵绵躺在草席上,她双手抱着胸乳,雪白的双腿在
斗篷下不住屈伸。她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唇瓣红艳欲滴,眼波荡漾着,就像喝
醉了一样一片迷离。
程宗扬道:「都醉成这样了,还没喝?」
惊理愕然道:「真的没有啊。」
惊理撩起孙寿的发丝,摸了摸她发烫的玉颈,不由笑道:「寿奴这样子,倒
像是……发情了。」
孙寿双腿紧紧夹在一起,身体像蛇一样蠕动着,接着她颦起眉头,低低叫了
一声,一只手伸到股间。
惊理笑着啐了一口,「这骚妇最是淫浪,方才我让她脱光,她还扮羞作态,
孙寿这幅骚态确实挺勾人的,可惜时候不对。程宗扬道:「我今晚要去上清
观,哪里有闲工夫摆布她?你把她弄晕带走。」
惊理拉起孙寿,正要去点她的穴道,却见孙寿忽然抬起脸,眼中哪里有半点
媚态?反而充满了惊恐。
惊理脸色大变,她丢下孙寿,一把收起简册,然后拉住程宗扬掠到梁上,一
边飞快地拿出两张符箓,弹指激发,一边洒出一蓬浅灰的粉末,掩盖住两人身上
的气味。
惊理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火石,只一瞬间,两人便隐住身形,房间里只剩
下一盏油灯和一个半裸的艳妇。
程宗扬皱眉道:「怎么了?」
惊理贴在他耳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龙宸……」
程宗扬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惊理小心控制声线,耳语道:「寿奴不是喝醉了,也不是服了药——她是被
人控制了。」
「谁?」
「龙宸的猎手,专门捕捉狐族的余孽。」惊理低声道:「他们有一种猎狐的
法宝,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用来寻找附近的狐族。法宝一旦激发,周围两
里之内,所有的狐族都会失去反抗的能力。」
程宗扬看了眼下面的孙寿,她黑色的斗篷翻到一边,中间一具赤裸的玉体肉
光四溢,宛如一条白花花的肉蛇,在席间蠕动着。她身体发软,像是喝得烂醉一
样,连爬都爬不起来,迷离的双眼偶尔清醒片刻,满满的都是惧意。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配合过他们捕猎。」惊理道:「他们的法宝能感应到附近狐族的大
致方位,眼下寿奴已经受制,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看到主人的眼神,惊理微微摇头,「带着她,我们根本跑不掉的。」
程宗扬想起当日在洛水附近遇到的袭击,还有程郑捎来那句莫名其妙的「误
会」。莫非他们当时也带着类似的法宝,最后却发现自己全然不受影响,失算之
下,以至于损失惨重?
隐身符逐渐生效,两人身形越来越淡。孙寿紧紧咬着斗篷一角,努力不发出
一丝声音,可身体仍然不由自主地翻滚扭动,在身下的草席上留下一片片湿痕。
忽然房顶传来几声轻响,有人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在这里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已经闻到狐族那些母狗的骚味了……」他用力抽了
抽鼻子,怪声笑道:「运气不错,是一条处于成熟期的成年母狗。」
房门微微一震,门闩像被人用利刃斩断一样齐齐断开,接着两个身影带着寒
风走进室内。那两人一矮一胖,一个拿着一只拳头粗细的铁青色海螺,另一个拿
着一只粗麻编织的袋子。
意识到危险来临,孙寿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蜷着身子
钻到案下。那张木案还是毛延寿暂居时作画用的,不过尺许宽,三尺长,仅能勉
强遮住她的头肩,她身上的斗篷滑落大半,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圆臀和雪白的双
腿都暴露在外。
两人没有理会地上那个半裸的艳妇,他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先往屋梁上看了
一遍,然后检查了门窗的痕迹。拿着海螺的矮个伏下身,像猎狗一样耸着鼻子,
仔细嗅着地上的气息,又捻起散落的香灰舔了舔。
「有生人。」
「多半已经走了。」胖子说道:「门窗都关着,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屋里只
有……」
那胖子拿着麻袋往案上一坐,木案被压得「吱哑」一声,险些散架。接着他
一把抓住那艳妇的头发,把她的头脸从案下拖出来。
「……一条骚母狗。」
胖子扯着她的头发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运气不错,逮到的
这个像是上等货。」
「是不是上等货,要验过再说。」拿着海螺的矮子走过来,一手捏住孙寿的
下巴,迫使她扬起脸。
海螺刚一靠近,孙寿就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她脸上的红晕此时已经褪得干
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睫毛不停颤抖着,眼中满是惊恐。
矮子命令道:「嘴巴张开。」
孙寿两眼盯着那只海螺,失去血色的唇瓣勉强动了动。
矮子举起利锥般的海螺,作势往她眼睛刺去。
海螺距离孙寿的粉颊还有两三寸的距离,孙寿双眼就像被利器刺中,迸出两
滴血泪。
孙寿发出蚊鸣般的哀求声,「不要……饶命……」
矮子发出一声残忍的怪笑,把海螺略微收远一些,然后吩咐道:「骚母狗,
嘴巴张开。」
孙寿强忍着双眼的痛楚,吃力地张开嘴巴。
矮子手指脏兮兮的,又粗又黑,指节鼓胀,他把手指伸到孙寿嘴巴里,一边
检查她的唇瓣、口腔、牙齿,一边道:「旁支狐族。雌性。年龄:二十五到三十
岁。变身能力,乙等中品……」
矮子检查着孙寿的牙冠和牙根,甚至把手指伸到她喉咙深处,检查有没有暗
藏的獠牙。
「血牙:无。尖牙:已退化。撕咬能力:低。」
矮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孙寿口腔中搅动着,然后捏住孙寿的舌头,用力
扯了出来。
孙寿浑身发抖,恐惧地看着他手边那只海螺,矮个手指上的味道令人作呕,
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只像条听话的母狗一样,红唇圆张着,竭力伸长舌头。
矮子检查完,随口把一口唾沫吐到她嘴巴里。
孙寿脸色发青,喉咙抽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但面对死亡的恐惧压
倒了生理的本能反应,最后还是乖乖合紧嘴巴。
「容貌:甲等,初品。身高:五尺二寸。身材:甲等,丰腴。肤质:甲等,
瓷白。斑痕:无……」
矮子冰冷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面前,一个艳丽而妖媚的妇人双膝跪地,两
手抱在脑后,她竭力挺起胸,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眼中满是惊惶和恐惧。当矮
子目光扫来,她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媚笑。
矮子对孙寿的媚态视而不见,一手伸到她胸前,抓住一只浑圆高耸的雪乳,
一边揉捏一边说道:「双乳:高,五寸一分,甲等。外形:圆耸,甲等中品。」
矮子就像在马市里挑选马匹一样,摆弄着孙寿的肉体。他五指像铁钩一样收
紧,丰腻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流淌着白艳的肤光。矮子松开手,那只雪乳立
刻弹起,白腻的乳球颤微微抖动着,只是乳肉上多了五条指痕。
「弹性:甲等上品。份量……」矮子一手伸到孙寿乳下,托住她的乳球掂了
掂,「甲等中品。」
「又一个甲等?」胖子伸手抓了几把,「这奶子是不小,怕是有六七斤。」
矮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那年我们在唐国逮了条母狗,那才是上等货,
身子高大白净,奶子又圆又大。后来我们切下来秤过,两只奶子足足十八斤半。
我们把皮剥下来,做成两只钱袋,发下来的赏金正好装满。」
胖子满脸艳羡地说道:「要是我,肯定做成水囊,要不然做成香囊。做成钱
袋,一股子铜臭味,真是糟踏了……」
孙寿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发抖,那对浑圆的雪乳在胸前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胖子刻好木牌,伸手递了过来。矮子一手接住,一手捏住艳妇红嫩的乳头,
用力扯起,手指拨开木牌上的铜环,然后对着她的乳头根部刺了进去。
孙寿浑身一震,吃痛地叫了一声。等矮子松开手,她左乳上已经多了一只木
牌,一缕鲜血从她乳头被刺穿的部位淌下,在她雪腻的乳球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
痕。
孙寿痛得眼泪汪汪,哀求道:「饶了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胖子从席上捡起一件衣物看了看,「你别说,这骚货怕是真有些钱呢。」
那只包裹原本放在席上,孙寿刚才一番挣扎,把包裹踢开,里面的衣饰散落
出来,随便一件就能看出价值不菲。那胖子拿起一条珠串,只见那些珍珠都有指
尖大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不由贪念大发,眼睛越来越亮。
矮子道:「再多的钱,跟咱们也没关系。」
胖子像被蛇咬到一样抛下珠串,干笑几声,「我晓得。」
矮子没再理睬他,指了指木案,对孙寿道:「躺上去。」
胖子被同伴兜头泼了盆凉水,讪讪地放下珠串,转过头厉声喝斥道:「快着
些!检查体腔!」
孙寿泣道:「我有很多钱……」
矮子冷冷道:「上面最不缺的就是钱。」
「骚母狗,赶紧向你们狐族的神明祈祷吧。」胖子道:「要都是甲等,你就
不用那么快死了。」
说着胖子又恐吓道:「你是要惹得我们不开心,给你定个丙级——哼哼,丙
级可是要就地销毁的。」
矮子冷笑道:「你跟一条母狗废什么话呢?先毁了她的神智再说。」
「不要!」孙寿惊叫一声,急切地说道:「奴家一定会乖乖听话……」
第六章
孙寿扶着书案爬上去,然后转过身,仰面躺下。她身上的斗篷掉到一边,此
时裸着雪白的身子,赤条条躺在简陋的书案上,胴体丰腴而又圆润的曲线凸凹起
伏,肌肤洁白柔滑,宛如白玉雕成。
矮子带着一丝残忍和嘲讽的笑意,看着自己的猎物。那张书案只有半人长,
案角卷起云纹正顶在那艳妇的臀下,她下腹被案角顶得耸起,就像挺着下体让他
们观赏一样。
胖子遗憾地说道:「可惜这母狗元红已失,只能列入乙等了。」
「那可不一定。」矮子说道:「狐族擅长变身,与常人不同,轻易不会失去
元红。当年我们逮住过一个青楼的当红粉头,一验之下,竟然元红尚在。后来大
伙一连弄了她三四天,才逼出她的花心,采了她的元红。」
「还有这种事?难道这条母狗元红还在?」
「要验过才知道。」
矮子拿起海螺,手指在螺身上敲击着,一边喃喃念诵。随着他的敲击,铁青
色的螺壳逐渐变得赤红,忽然螺口一动,伸出几条触手。
矮子额头微微见汗,他呼了口气,然后道:「把腿张开!」
案上的艳妇惊恐地盯着海螺,双眼却全无焦点,所有的神智都仿佛被那只海
螺摄走。听到命令,她像只失去魂魄的木偶一样,被人用语言操纵着张开双腿。
矮子正要把海螺放到猎物身上,身后却传来同伴惊讶的声音,「咦?你看这
个!」
矮子扭过头,只见那胖子拿着一只镯子正在端详。
矮子嗤之以鼻,「一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不一样……」
胖子还待再说,那矮子已经把海螺往艳妇腿上递去。螺口的触手一翻,吸在
孙寿大腿内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血红的印迹,然后蠕动着向她腿间爬
去。孙寿身体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忽然浑身一颤,身下湿了一片。
矮子咧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面前的空气忽然一震,他霍然抬头,露
出戒备的眼神,紧接着,在他额前不足半寸的位置凝出一截冰寒的锋刃,不等他
反应过来,就重重刺进他眉心,透颅而入。
那矮子颅骨被珊瑚匕首刺穿,脑浆迸出,双腿一软,颓然倒地,手中那件海
螺法宝滚到一边。
与此同时,一枚蛾眉刺也从半空凝出形状,射向那胖子的脖颈。可惜那胖子
颈中肥肉太多,蛾眉刺从他颈肉穿过,不仅没有伤到要害,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
一滴。那胖子痛得打了个哆嗦,接着手掌往地上一拍,身体平飞而起,一边扯过
麻袋,迎风一抖,将案上的艳妇罩了进去。
半空传来一个声音,「关门!」
胖子极为机警,闻声立即丢开麻袋,纵身往房门撞去。他身板几乎和门一样
宽,可一展开身法,竟然像燕子一样轻快迅捷,惊理掠到门边,已经晚了一步,
那胖子将房门撞得粉碎,野马一样冲了出去。
卓云君制成的隐身符只能静止时使用,程宗扬身体一动,隐身符的效果便即
消失,在半空中现出身形。那柄匕首还钉在矮子额头上,程宗扬顾不得去拿,一
手拔出佩刀,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出。
那胖子跃上屋顶,胖大的身体就像一头蛮牛,随着他的奔跑,脚下不断发出
瓦片碎裂的声音。但他并没能跑太远,几乎刚掠上坊墙,程宗扬便从后追来,一
招虎视鹰扬,往那胖子双腿斩去。
这一招程宗扬已经纯熟无比,此时又是在追杀中出招,刀势迅猛,比平常威
势又高出数筹。眼看那胖子一双腿就要不保,他身形忽然一缩,整个人拢成一只
肉球,接着撞在坊墙上,借着巨大的冲击力高高弹起。
程宗扬收势不及,一刀劈在墙上,坊墙是用夯土垒成,又宽又厚,他这一刀
又用力过猛,刀锋斫进墙身,一时间无法拔出。那肉球翻滚从空中降下,速度越
来越快,眼看他就要滚到坊墙的另一边,程宗扬弃刀握拳,跃上墙头的同时,一
拳朝肉球轰去。
离拳风还有尺许,胖子四肢猛然一张,像只蝙蝠般绕过程宗扬拳头,他肥胖
的脸上呆意全失,一双眼睛带着凶残狠鸷的寒光,双手犹如鹰爪般朝程宗扬面门
抓来,竟然是在亡命的逃奔中突然回身,反过头狠狠咬了程宗扬一口。
胖子阴沉地盯着那个年轻人,双手骨节不时发出轻微的爆响,只要能抓住他
的脖颈,就算他的脖颈是镔铁铸成,胖子也有把握一把拗断。至于那头猎物,更
是毫无威胁,只要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将她轻易拿下。
那个年轻人一手伸到怀里,似乎想拿出什么兵刃,但他的匕首和佩刀先后脱
手,身上还能用的,顶多是一把不过寸铁的刻刀……
胖子看到他脸上的惊惶和懊恼,显然没有找到什么能用的兵器,接着他拿出
一件东西,慌慌张张地举了起来。胖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一只银色的筒子能
有什么用?
这在这时,一道光柱亮起,一瞬间就直直射进他眼中。那胖子双眼一痛,视
野已经被刺眼的白光所占据。他大吼一声,双拳雨点般朝四周攻出,拼命护住要
害。
但程宗扬已经抢到他身后,接着一拳攻出,重重落在胖子颈后。胖子颈中的
肥肉一颤,终于没能挡住这一拳的力道,颈骨碎裂,一股血沫从他口鼻中喷出,
同时截断了他的惨叫声。
程宗扬呼了口气,自己刚才拿出手电筒射中胖子的眼睛,并不是什么神来之
笔,而是一个纯粹的失误。自己的珊瑚匕首掉在屋内,本来想从腰包中取出雷射
战刀迎敌,谁知道一时着急,竟然摸出一支手电筒。
这胖子的修为起码比自己差了一筹,结果自己一时大意,占尽上风的局面之
下,差点被他翻盘。看他爪上幽蓝的寒光,多半还练过什么歹毒的邪功,被他抓
中,自己少不了要吃个大苦头。幸好那支手电筒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程宗扬
直接把亮度开到最大,足以使人瞬间失明,才抓住机会扳回局面。
方才胖子一路疾奔,想必惊动了不少人,再耽误片刻,引来坊中的里正和巡
夜,又是一场麻烦。程宗扬不敢多待,收起手电,从墙上拔出佩刀,然后提起胖
子的尸身——就在这时,耳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在天子脚下杀人越货,好大的胆子。」
一名男子出现在墙头,他穿着一袭粗布黑衣,佩戴着水牛皮制成的胸甲,方
片状的甲片用朱红色的麻绳打结系紧,头上戴着一顶三寸高的弁冠,右手握着刀
柄,刀柄顶端呈环形,正是汉国军方制式的环首刀。在他握刀的虎口处有一层厚
厚的老茧,显然在刀法上下过苦功。
程宗扬一眼扫过,就知道麻烦大了。汉国没有警察这种行业,城市治安是由
里坊的丁壮,官府差役和军队的士卒共同维持。夜间巡察属于执金吾的职责,而
执金吾又属于北军,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军中精锐。
程宗扬对军方的冠制不熟,但看他的弁冠高度,起码也是个什长以上的低级
军官。也就是说,他身后至少还有十名军士。
程宗扬哈哈一笑,「原来是军中同袍。」说着把尸体一丢,拿出一面腰牌晃
了晃,然后抛了过去,笑道:「我也是军中的。」
那名军士接住腰牌,「羽林天军,右营骑射……」
程宗扬笑道:「大家都是军中兄弟,我这次是出任务,没想到遇上老兄。任
务很紧,还望兄弟高抬贵手。」
「原来是军中的人,」那军士收起腰牌,遗憾地摇头道:「可惜我不是。」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那阁下是……」
「司隶校尉属下,中都官徒。」
程宗扬大吃一惊,「司隶校尉?什么时候设的?」
「刚设立不及旬日。我从军中转为中都官徒,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出任务。」
程宗扬很想告诉他,你们整个司隶校尉,都是拿我的钱建的,怎么第一趟出
任务,就把我给堵上了?
程宗扬干笑道:「还真是巧。」
「既然是军务,我就不给你戴手枷了。」那名新任的官徒道:「烦请你跟我
们走一趟,只要羽林军来人把事情说清楚,禀明董校尉,我们就立刻放人。」
还要禀明董宣?这是送自己去死啊。程宗扬杀心大起,一边笑着走过去,一
边道:「好说好说,我跟你们走一趟便是。先把腰牌还给我……」
程宗扬拔身而起,一边往墙头跃去,一边拔出佩刀,结果他一瞥之下,墙后
竟然还站着四名军卒打扮的汉子,看来司隶校尉新设不久,下属的官徒还没有来
得及换装。
程宗扬这下骑虎难下,结果他略一迟疑,对面的官徒已经觉出不对,长刀霍
然出鞘,横在胸前。
程宗扬暗吸一口气,接着刀光暴起,宛如一团雪亮的光球,劈在对手的环首
刀上。
那名军士退役前也是军中好手,但论修为,还比不上敖润。程宗扬跃升五级
巅峰之后,面对这样普通的好手,实力足以碾压。问题是干掉一名对手容易,想
把五个人全留下来,可没那么简单。
果然,那名官徒一招之下,长刀便脱手飞出,胸甲上瞬间多了两条刀痕,险
些开膛破肚。他脚下一沉,从墙头重伤跌落,下面的军士连忙涌上前去,拔刀指
向墙上的凶徒。
程宗扬不言声地飞掠下来,刀光疾闪,来了个二连斩,先将一名军士的长刀
荡开,接着劈在他锁骨下方。
那名官徒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鲜血,叫道:「快走!」说着抢过同伴的佩刀,
拼死往对手腰间斩去。
另一名军士用了同样一招横劈,刀但势略缓了一线。程宗扬心下暗凛,这个
时间差极为微小,却保证了两人攻势的配合能够持续,让他应付起来更加吃力。
单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董宣的司隶校尉虽然是草创,调集的人手却都是精锐,
至少战斗经验十分丰富。
程宗扬刀势暴涨,五虎断门刀再没有任何留手,仅仅三招,就破开两人的刀
光,将两人先后斩杀。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后面两名军士早已分开,一左一右往
巷子两头跑去,无论程宗扬去追哪一个,另一个人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程宗扬抄起佩刀,奋力一掷,刀身飞龙般射出,正中一人后心,将那人刺毙
当场,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赤手空拳往另一名军士追去。
略一耽搁,那名军士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巷口就是金市南面的大街。金市离
上津门不远,一旦他奔上大街,很容易就会惊动守卫城门的驻军。城门驻军不是
卫尉,就是金吾卫的部队,若是惊动他们,自己立刻就可以开始逃亡了。
程宗扬奋力狂追,与那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干!」
程宗扬心下大骂,眼看就能追上,那人却已经奔到巷口,只差一步就能冲上
大街。这会儿深更半夜,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要他大喊一声,保证能让城门
上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军士一脚已经踏出巷口,他张开嘴巴,正要叫喊,忽然一条紫色的纤影
从黑暗中飞出,像柔软的丝带一样,轻轻巧巧缠在他脖颈中,然后猛然绷紧。
那名军士沉重的身体被拖得横飞起来,刚在巷口一露脸,就又没入黑暗。巷
内,一个穿着紫衫的少女一手挽着长鞭,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程宗扬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死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不来找我,人家只好来找你了。」
小紫收起紫鳞鞭,那名军士重重掉在地上,他颈骨已经被鞭子勒断,死得不
能再死。
「大笨瓜,还不快走?」
「这些尸体?」
「我来处理好了。」
程宗扬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掠回租来的住处。惊理已经将屋内的血迹清
理干净。那矮子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程宗扬收起匕首,吩咐道:「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立刻走人。」
惊理将地上遗留的刻刀、木牌,还有孙寿的衣饰都收拾起来,收进包裹。
孙寿抱着衣物,赤身裸体地瑟缩在墙角,充满畏惧地盯着案上,显然还没有
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那只海螺状的法宝静静躺在案上,赤红的螺壳又恢复成铁青
色。程宗扬拿起来试了试,那件法宝份量颇为不轻,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波动或者
威胁。
他一把收起海螺,接着扯过麻袋,把矮子的尸体塞了进去。然后拿起灯盏,
将灯油泼到席上,随手一丢。火光在席上跳动几下,然后猛然腾起。
程宗扬道:「你紫妈妈来了,一会儿去金市的店铺,你先在这里看着,别让
火烧得太大,伤到人。」
惊理笑着应道:「是。」
小紫抱着雪雪立在巷口,笑吟吟看着他,周围空无一人。
程宗扬往四周看了一圈,「这么快?尸体扔哪儿了?」
小紫笑道:「你问雪雪好了。」
小贱狗恰到好处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一脸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程宗扬脸一黑,「干!」
…………………………………………………………………………………
金市一隅,诚庆绸缎行。
店铺四壁各贴着一张禁音禁光的符箓,从外面看来,整间店铺黑沉沉,仿佛
空无一人。然而店铺二楼,此时正灯火通明。
一支类似手电的灯具竖在案上,亮度调到最大,雪亮的光柱射上室顶,然后
反射过来,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那名矮子的尸体平躺在地上,他额上的血迹已经被抹拭干净,只露出双眉间
一个狭长的刀口。另一具胖子的尸体放在旁边,他喉骨碎裂,脖颈扭到一边,双
眼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放在尸体胸前,旁边的蒲团上坐着一个珠玉般精致的少
女,她左手抱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狗,右手三指相扣,捏着一个法诀。随着她的呼
吸,仿佛有一股邪异的气息在她身体周围涌动。
良久,小紫松开手指,「不行,他的魂魄也消散了。」
程宗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小紫试着搜魂,没有得到线索,也没
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们两个修为都在三级左右,那个矮子厉害一点,但也有限。不过他们有
一件法宝,」程宗扬取出那只海螺状的物体放在案上,「专门用来克制狐族的,
挺有意思。」
「这是幽海螺,但这么细长的很少见……咦?」
小紫常年在海中嬉戏,对海中生物了如指掌,略一注目便觉出异样。正要拿
来细看,忽然她怀里的雪雪拱起身,浑身雪白的绒毛都炸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
狂吠。
那只海螺静悄悄躺在案上,青黑色的螺壳仿佛一块黑沉沉的铸铁,看上去毫
无威胁,小贱狗却如临大敌,它体型迅速膨胀起来,雪白的绒毛变得苍黑,接着
脖颈两侧一耸,左右分别伸出一只头颅,现出三头魔犬的本来面目,然后左边的
头颅张开嘴,喷出一股烈焰。
海螺被烈焰裹住,下面的木案一瞬间就发黑炭化,要不是小紫打出一只光罩
将火焰包裹起来,整座店铺恐怕都会被一把火烧干净。可那只海螺的外壳被烧得
发红,却是纹丝未动。
烈焰消失,雪雪另一只头颅昂起,吐出一股冰寒的气息。刚被烈焰焚烧过的
螺壳被寒气一激,发出一阵玻璃碎裂般的响声。眼看螺壳就要粉碎,壳上突然浮
现出一串银色的符文,仿佛一条极细的锁链缠绕在螺壳周围,将三头魔犬吐出的
烈焰和寒气尽数化解,发红的螺壳又重新恢复了铁青色。
小紫眼中异芒一闪而过,似乎透过螺壳看到里面寄居的魔物。三头魔犬中间
的头颅张开嘴,还要再试,却被小紫挡住。
「好了。这里面是一只妖海蝠,它外形有些像章鱼,但触手间有一层肉眼看
不清的薄膜,像蝙蝠一样。一般生存在海底深处,以螺类为食,非常罕见。」小
紫道:「不过它和那只幽海螺都已经被人用法术祭炼过,成了一件法器。」
「法器?为什么它能克制狐族?」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想到,妖海蝠竟然是狐族的天敌。」
「天敌?」程宗扬纳闷地说道:「狐族的天敌怎么会在海里?而且孙寿当时
那模样,吓得魂都没有了,就算遇到天敌也不会吓成这样吧?」
小紫撇了撇小嘴,「别笑话人家,你们人类遇到天敌的时候,也不会比她好
多少呢。」
「什么叫『你们人类』?」程宗扬不满地说道:「难道你不是吗?再说了,
人类的天敌是什么鬼?有这种东西吗?」
小紫抱起已经恢复原状的雪雪,抬起它一条前爪,放在海螺上。小贱狗顿时
兴奋起来,起劲地抓挠着螺壳,发出一阵用利器刮挠玻璃,或者铁勺刮不锈钢碗
一样尖锐的声音。
这声音让程宗扬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一层层
直起鸡皮疙瘩。
「干!小贱狗!再挠我立马掐死你!」
雪雪白了他一眼,挠得更起劲了。眼看程宗扬就要抓狂,最后还是小紫把它
抱到一边,笑道:「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人类天敌的叫声就是这样的。」
程宗扬压根不信,「瞎扯的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不信就算了。」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恨恨道:「死丫头。」
小紫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他臂弯里,「大笨瓜。」
看着她鲜花一样的唇瓣,程宗扬心头微荡,不由俯下头去。小紫闭着眼睛呢
喃道:「臭嘴巴,不要亲。」
「你说不亲就不亲,那我多没面子啊!」程宗扬说着,用力亲了下去。
小紫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丝迷人的幽香。程宗扬连日奔波,头脑像绷紧的
弓弦的一样,没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时,拥着小紫香软的身体,他才真正放松下
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觉到小紫的心跳,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清晰。程
宗扬只觉满心的疲倦都不翼而飞,所有的烦心事都变得像浮云一样,无足轻重。
一放松下来,程宗扬的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安分。正当他精
神奕奕准备干点什么的时候,房门轻轻响了几声。程宗扬装作没听到,双手搂着
小紫纤柔的腰身,越吻越深。
忽然舌尖微微一疼,却是被小紫轻轻咬了一下。
程宗扬只好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谁!」
惊理拉开门,「禀主子。火已经灭了,只有周围几户人家过了火,奴婢仔细
看过,没有伤到人。」
那处租来的房子已经被龙宸的人发现,无法再用,程宗扬担心房中留下什么
线索,索性一焚了之,但又怕火势蔓延,造成伤亡,因此留下惊理看护。这会儿
知道没有伤人,程宗扬心情却一点都不好,黑着脸喝斥道:「这点破事,天亮再
说不行吗?用得着这么着急向我禀报吗?没看到我在忙吗?」
惊理没敢说什么,只低下头,悄悄看了小紫一眼。
程宗扬道:「是你把她叫过来的?」
小紫笑道:「你家老爷快要欲火焚身了,还不赶紧来给老爷泄火?」
程宗扬冷哼道:「我的火气大了去了,她可不行。」
小紫眼珠一转,「我去叫寿奴来。」
「死丫头,别想跑!」
程宗扬一把将小紫压到身下,雪雪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门关上!谁都不许进来!」
惊理连忙答应一声,从外面拉上门。
小紫被他压在席上,笑道:「好啦,好啦,不要闹了。」
「不行!今天必须要惩罚你!」程宗扬狞笑着伸出双手,「死丫头,今天晚
上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小紫看到他的手势,顿时花容失色,「不要……真的不要……哎呀!」
小紫像游鱼一样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可是无论她怎么躲,程宗扬的双手
都准确地挠到她腋下。
小紫一边惊叫,一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一边挠着她的痒痒,一
边恶狠狠道:「投不投降!」
「投降……投降……不要……」
等程宗扬松开手,小紫已经笑得几乎瘫倒。她一边娇喘,一边握起粉拳,朝
程宗扬胸口狠狠打了一下,「大坏蛋……」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这是我的新名儿?没有大笨瓜好听。」
小紫啐了他一口,「大笨瓜。」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
两人相拥而卧,这一次程宗扬没有再去不安分地挑逗小紫,只安安静静地拥
着她。小紫躺在他怀里,用手指一根一根去数他下巴上的胡髭,指尖软软的,像
玉石一样,又凉又滑。
夜色越来越深,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低咳。程宗扬感觉就像睡得好端端的,突
然被狗咬了一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小紫坐起身,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用呵哄的口气道:「别生气啊,人家要离
开几天。大笨瓜,你要乖乖的啊。」
程宗扬叫道:「朱老头!你跟我说清楚!你不是在舞都吗?怎么又跑洛都来
了?这大半夜的,你要带着我老婆去什么鬼地方?」
朱老头搓着手进来,陪着笑脸道:「一点小事,一点小事,耽误不了多少工
夫。」
「多久?」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五六七八……十来天吧。」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不去死呢?」
朱老头一脸冤枉的表情,叫屈道:「小程子,你这话怎么说呢?」
小紫道:「是我要去的。」
「到底什么事?」
朱老头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我那个师弟,要亲眼见她一面。」
「秘御天王?那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他答应的话,紫丫头可以先去参拜魔尊。」
第七章
朱老头一直想让小紫列入门墙,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但要正式成为黑魔海
门下,必须要参拜魔尊。可是巫宗从中作梗,藉着大祭的名义,要求小紫先找到
被岳鹏举抢走而失落多年的玄天剑,才可以参拜魔尊。
玄天剑早就消失得连影子没有了,根本无处可寻,换作程宗扬肯定要头痛无
比。但死丫头处理问题的方式别具一格——她压根就没去找,而是直接逮着巫宗
门下的势力大开杀戒。
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巫宗作出让步,不再提必须找到玄天剑这茬,改成教
尊出来面试了。这说明,暴力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很多正常渠道
不好解决的问题。
程宗扬当然不想小紫离开,更担心此行的风险,但参拜魔尊这件事,对于朱
老头和小紫两个人来说,都不可能放弃。
程宗扬沉默良久,把自己的珊瑚匕首,案上的手电筒、幽海螺都递给小紫,
然后解下腰包,往案上一倒,翻捡里面能用得上的东西。
「匕首也给我?」
程宗扬从那堆物品里捡出一截光秃秃的剑柄,「我用这个。」
「那好吧。」小紫拿了块丝绸把匕首一卷,塞到雪雪嘴巴里。
程宗扬奇道:「匕首也能喂?」
雪雪白了他一眼,毫不含糊地把整支匕首吞了下去,甚至连体形都没有任何
变化。
这小贱狗当垃圾桶还真是方便,可惜只有死丫头能用,要是自己来养,保不
齐哪天它就把自己给吞了。
腰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鱼杆、金属打火机、蛋屋,
还剩下一只皮夹,一块蔺采泉当日送给自己的玉佩。结果小紫什么都没要,独独
挑了那只皮夹。所有的物品中,就数皮夹最没用,但那是自己从那个世界带来还
留在身边的唯一物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皮夹的意义怎么说也不为过。
那些物品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的竟然是女性的亵衣。
小紫用手指刮着脸颊羞他,「程头儿,你是个变态哦。」
程宗扬严肃地说道:「别胡说!这可是救命的法宝。」
「咦?这是什么?」
小紫打开皮夹,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物体,却是一只奇怪的牙齿。
程宗扬想起来那是萧遥逸送给自己的鬼牙,当年小狐狸被鬼吓过,才落下怕
黑的毛病,这颗牙齿就是从鬼身上掉下来的。程宗扬虽然不知道这颗鬼牙能做什
么用,但本能地感觉它不是寻常物品。
「是鬼牙,放在皮夹里能辟邪。」
小紫把鬼牙放回皮夹,然后收进怀里。
「这次你要再见不着魔尊,我就给你捏一个。」程宗扬道:「往后黑魔海的
正宗魔尊,就是这一个了。巫宗要想再拜魔尊,都得来求你。」
小紫翘起小指摇了摇,笑道:「一言为定哦。」
程宗扬伸出小指,与她拉勾,「一言为定。」
程宗扬忍不住抱住小紫,「一路小心。」
朱老头乐呵呵道:「小程子,你就放心吧,大爷这回带着人呢。」
「等等!」程宗扬道:「你把人都带走了?眭弘呢?」
朱老头立刻就缩了,「小程子啊,这事你要多费费心……」
「你没睡醒吧?你把人带走了,把包袱扔给我?没门!」程宗扬道:「要不
然你把人全带走,要不然你把石敬瑭留下。」
「小程子……」
「别废话,没得商量。」
朱老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小程子,你不是正在找严大裤裆吗?」
程宗扬一下没听清楚,「谁?」
「严大裤裆啊——我同窗多年的好友啊。」
程宗扬大叫一声,「干!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这不正好进城的时候遇见了吗?」
「成!眭弘我帮你照看着,你给我说清楚——严君平在哪儿?」
…………………………………………………………………………………
天色微明,城北一处客栈中,一位戴着兜帽的老者看了眼手里的竹制门牌,
然后慢慢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哑声,他一直走到走廊最尽头,转
身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跟踪,又过了片刻,才推开房门。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但眼前的客房内收拾得整洁异常,空气中飘荡着淡
淡的药草气息。
一个年轻人侧身依在席上,听到房门的响声,他略显吃力地站起身,然后双
手平揖,恭敬地施了一礼,「严先生,辛苦了。」
老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臞的面孔。
「伤势好些了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犹如桃花,充满了诱人的风情。他满脸诚挚地说
道:「多亏先生援手,救下小生的性命,眼下小生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生救命
之恩,小生铭记肺腑,终身难忘。」
老者摆了摆手,「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你既然拿来信物,那些东西自然是
你的。」
年轻人由衷道:「先生高义,小生自愧不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道:「按照约定,今天该是最后一批了。」
说着老者打开一只随身带来的木匣,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玉牌,只是玉牌表面
被蜜蜡封着,看不出上面的字迹。
「这是第七处,还剩最后一处。」
年轻人接过木匣,感动得屈膝下拜。
老者扶起他,「老夫昔年曾受令尊大恩,贤侄不必多礼。」
年轻人哽咽道:「因为小侄之事,连累先生四处躲避,小侄每一思之,便寝
食难安。」
老者感叹道:「当初你拿来信物,老夫还未敢深信。若非老夫固执,怎会让
贤侄冒险前往江州,以至于身负重伤?」
年轻人抹了把眼泪,「江州那帮余孽贼心不死,一路神出鬼没,追到洛都,
连先生两名弟子都身死人手,幸好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得脱大难。小侄尝听城中
饱学之士说起天人交感,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者叹道:「贤侄自己也要当心,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人已经追到金车骑
府上。前日送老夫出行的车夫,昨日出府之后,便杳无音信。」
年轻人一惊,「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再去霍大将军府暂住几日。」
老者摇了摇头,「此间事了,老夫也该离开洛都了。」
「先生欲往何处?」
「回乡间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书育人,吾愿已足。」
「真的不回洛都了?」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一批货呢?」
「按照约定,两个月再来找我。」
「既然如此,小侄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先生可曾见过先父的佩剑?」
「佩剑?」
「长三尺二寸,色如青穹,剑名……」
一个声音接口道:「玄天——这么长的剑,当斩马刀使的吗?」
两人同时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拿着一柄长刀,衣袖上沾着
星星点点的血迹。
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老者道:「严君平严先生是吧?嘿,你可真是让我们
好找啊。」
严君平皱起眉头,「你是谁?」
程宗扬没有理会他,盯着那名年轻人道:「我该叫你什么?岳门庆?还是西
门庆?你说呢,大官人?」
西门庆身躯一挺,从袖中滑出一柄折扇,潇洒地一把挥开,笑道:「你随意
了,程少主。」
「你们还真本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硬生生把严先生诓过来。」程宗扬冷
笑道:「听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还用了借刀杀人,杀了严先生的弟子,还栽赃到
我们身上?」
西门庆哈哈一笑,「程少主不要胡说,我身上可是有岳帅的信物,严先生都
已经认可的,你这红口白牙,就想往我身上栽赃?」
「你小子还能笑得出来?你楼下安排的掌柜、跑堂、假扮的食客都已经被我
干掉了,你难道还想跑?」
西门庆嘲笑道:「口气倒是挺大,可惜啊可惜……」他拿起那枚蜡封的白玉
牌,在指间打了个转,笑道:「不好意思,这批货我就笑纳了。」
西门庆飞身而起,掠向窗口,一边叫道:「严先生,救命啊!」
严君平在旁听得愣神,这时听到西门庆求救,才猛地惊醒过来。程宗扬刚要
去追,却被严君平拦住。
西门庆一声长笑,「严先生救命之恩,小生永世难忘……啊!」
一道乌黑的影子从檐下掠出,半空中截住西门庆。斯明信的双钩带有羽状的
边翼,施展开来,宛如翻飞的惊鸿。双钩交错间,鲜血不断洒下,足以将西门庆
斯明信双钩一顿,那个身影已经不成人形,零零碎碎掉在地上,那面玉牌却
不见踪影。
卢景从楼中出来,「这是黑魔海的附体之术。可以附体他人,化声化形。」
西门庆的笑声从远处响起,「卢五爷好眼力,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卢景冷笑道:「你们用来附体的傀儡也不是好找的,四哥斩杀这一个,至少
要你半条命。」
西门庆似乎被他说到痛处,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冷哼一声,便再无动静。
程宗扬一手提着严君平,从窗口跃下。严老头双目紧闭,额头上肿了一个鸡
蛋大的包,显然程宗扬恼怒之下,下手不是很客气。
…………………………………………………………………………………
程宗扬狠狠一拍桌子,「剑玉姬这个贱人!」
不知道朱老头走了什么狗屎运,又一次在城中遇到严君平,只不过这次他随
手给严君平弹了些用来追踪的无形散。靠着无形散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众人终
于找到了严君平,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剑玉姬趁江州战火方起,星月湖群雄无暇分身的时机,由西
门庆出面,拿着所谓的信物,冒充岳鹏举的嫡系后人,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在
他的描述下,江州众人成为无恶不作的匪徒,甚至与岳帅之死有着莫大的关系。
连西门庆被近乎腰斩的重伤,也被描述成星月湖众人的追杀。
等江州之战结束,西门庆也顺利赢得严君平的信任。于是一边是星月湖众人
拼命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一边是严君平在黑魔海的帮助下拼命躲藏。这出捉迷藏
的大戏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君平并没有出于信任,就把所有的物品交给西门
庆,而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分批提供,这也在无形保住了严君平的性命,让他避
免了被黑魔海提前灭口。
如今终于找到了严君平,可岳帅留下的物品被黑魔海卷走大半不说,现在的
问题是严君平根本不相信程宗扬等人,无论程宗扬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严君平
都只有一句话:你们有信物吗?
卢景道:「什么信物?」
程宗扬恨声道:「你说呢?」
卢景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
「怎么不会?」程宗扬拍案怒道:「该死的表贩子!鬼知道他送出去多少块
假表!竟然还有一块被黑魔海给找到了!」
秦桧道:「听闻岳帅的腕表无人可以仿制,难怪严君平会深信不疑。」
冯源道:「严大爷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没有信物不谈。我瞧着咱们
也得弄个信物让他看看才行——五爷,你们跟岳帅混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件
信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没有。」
程宗扬道:「没有就借。」
卢景奇道:「去哪儿借?」
「放心吧,能借来。」程宗扬咬牙道:「妈的,劳力士!就算不走字也能吓
死他!」
冯源道:「听说严先生曾任军中文书,与金车骑、霍大将军等人结识多年,
强留此间,只怕不好。」
程宗扬一想起被黑魔海骗走的财物就火大,恼道:「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他要不配合,我就让他把地牢坐穿!」
匡仲玉道:「冯兄不必担忧,想想便知道,严先生若是不肯配合,我们当然
不能放了他,免得他将来再与黑魔海勾结,与我等为敌。换而言之,严先生若是
明白了前因后果,我们便是再强留他几日,他不会有什么抱怨。所以,尽管留严
先生在此暂住,左右都无妨的。」
说话间,敖润快步过来,「程头儿,临安。」
…………………………………………………………………………………
静室内,竖着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林清浦的面孔在水镜上时而清晰,时而
模糊。
程宗扬道:「什么事?」
林清浦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程宗扬指了指耳朵,林清浦省悟过来,
重新往铜盆里投了一把灵砂。片刻后,声音响起,「……事关江州,如何处置,
还请家主定夺。」
林清浦的面孔渐渐消失,水镜上随即幻化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年青的贵
族男子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他身着白衣,头戴金冠,手摇折扇,潇洒自若,正是
萧遥逸。
萧遥逸凑到水镜前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圣人兄,你这气色不错嘛!」
程宗扬也笑了起来,「小侯爷,你怎么有空来临安?」
「有日子没见了,我都快忘了圣人兄长什么样了。」
「那你用得着跑临安吗?大营里不是还有几个影月宗的法师吗?」
「当然还有点别的事……」萧遥逸贴近水镜张望了一下,似乎想确定室内是
不是还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道:「紫姑娘没在旁边吧?」
「没有。」
「那我就说了啊,」萧遥逸咳了一声,「有人找你。是女的。」
「女的?谁啊?」
「一个姓何,一个姓尹。」
程宗扬恍惚了一下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她们,她们两个都出来了?运气不
错啊。等等!何漪莲!我怎么把她忘了!」
程宗扬一拍大腿,猛然间想起何漪莲是洛水第一大帮洛帮的大当家,虽然她
是被广源行扶植的傀儡,但好歹也是洛都的地头蛇,自己竟然把她忘了。但话说
回来,就是记得也没什么用,人还在太泉古阵扔着,想用也用不上。
萧遥逸的满脸痛心疾首,「圣人兄啊圣人兄,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种败德之
事来……」
程宗扬道:「什么败德!别乱说啊,那是紫姑娘收的奴婢!」
萧遥逸一脸不信。
「不信你自己问紫丫头去。」
「那我可真问了啊。」
「问吧问吧。她们人呢?」
「听说你在洛都,她们就走了。」萧遥逸道:「我看她们很着急的样子,也
就没有留她们。」
「你就给我添乱吧。」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就为这点事专门跑到临
安吧?」
萧遥逸一张脸笑得跟花一样,「当然是有正事。」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别跟我提钱的事。」
萧遥逸叹道:「还真就是这事。欠陶氏的账,下个月就该还了。」
这事程宗扬知道,孟老大前后向陶氏钱庄借了两笔钱,一共二十万金铢,第
二笔还是自己跟孟老大一起去借的,算算时间,离还账日期还剩不到二十天。由
于第一笔的利息借出时已经从本金扣掉了,如今本息合计,一共要还给陶氏将近
二十三万金铢。而当时的抵押品,则是鹏翼社。也就是说如果逾期无法还款,陶
氏钱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走鹏翼社。
程宗扬道:「还差多少?」
萧遥逸道:「江州如今的收入九成都来自水泥,但江州产的水泥一多半都被
我们自己用了。每月卖出的钱款里面,不仅要支付江州的重建费用,还有你要求
兴建的学校费用,江州之战的抚恤费,大营士卒的军费……卖水泥那点钱别说节
余了,根本就不够花的。」
「你的意思是没有一点节余?」
「真不多……」
「还不起是吧?」
萧遥逸伸出四个指头,「下个月最多能还四千。」
「也就是正好能还个零头?」
萧遥逸赞道:「圣人兄,你算得太准了!」
江州的收入程宗扬心里有数,江州之战结束后,星月湖众人沿江建起二十座
水泥窖,出产的水泥从每日千石逐步上升到五千石,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了六十万
石。如今水泥生意正是超级暴利期,程宗扬定下每石一枚金铢的天价,仍然供不
应求。先是石超拿走了唐国的专卖权,接着云氏拿走了宋国的专卖权,然后剑玉
姬也插了一手,要走了晴州的专卖。晋国的水泥生意是江州方面自营,利润由晋
国十家贵族豪门按股份分成。后来高俅也动了心思,眼看众人已经分割殆尽,索
性要走了汉国的专卖。
在程宗扬看来,由于技术落后,规模不足,江州水泥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
每石的成本居然高达五十铜铢,比他预想的高了十倍,但任谁看来,五十铜铢的
成本卖到两千,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暴利。半年六十万石的产量,即使打点折扣,
也能轻松换来五十万金铢的收入。
可是江州战后百废待兴,出产的水泥一大半都用在江州本地,见识过水泥在
防御战中的效果,星月湖众人恨不得把江州用水泥全砌一遍。要不是江州一战把
大伙都打穷了,大伙一石都不想往外卖。半年来,水泥累计销售二十五万石,黑
魔海凭借协议,一家就拿走了十万石,由于与黑魔海签订的协议是八折价,总收
入最多二十三万金铢,再扣除晋国豪门的股份分红和一万多金铢的生产成本,程
宗扬估计这笔钱能落到萧遥逸手里的,顶多十六七万。而且自己在临安发行纸币
时,由于准备金不足,吴三桂还送来五万金铢。现在要小狐狸还钱,肯定是还不
上了。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宋国的纸币他们收吗?」
萧遥逸笑了两声,「呵呵。」
程宗扬拍板道:「你替我约陶弘敏,看他有没有时间在洛都见面。」
萧遥逸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圣人兄你有办法。那我就跟陶五说一声,让他
跟你商量还钱的事。」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个屁!你要能从我口袋里抠出一万金铢,往后
我就叫你大爷。」
萧遥逸愕然道:「那你跟他谈什么?」
「我打算找他再借一笔钱!连你们这一笔算上,五十万金铢起!跟他说,我
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内要拿不出钱,我们就赖账!有本事让他们去江州抢去!」
萧遥逸道:「圣人兄,冷静!你借这么多钱干吗?」
「借钱干嘛?还债!」
萧遥逸收起笑容,「不至于吧?」
「我现在比你想的要惨得多……」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云氏的账还没还清,又多出江
州的欠款。云苍峰一直在设法筹款,但效果不佳,据自己所知,云氏在汉国的商
铺已经出现资金短缺,一边是催账,一边是欠账,各家商铺的流水几乎都填到这
个无底洞里面,即便云苍峰真是本事逆天,能筹够钱还款,这些店铺也免不了元
气大伤,除非再有一笔巨资注入,好让它们摆脱困境。
到处都是要钱,偏偏自己手里的大头是宋国的纸币,足足有上百万金铢,问
题是一文钱都花不出去,而且自己还需要足够的保障金来应付兑换。自己对萧遥
逸说准备向陶氏再次借款,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而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泥确实是一只可以下金蛋的鸡,可惜这只鸡现在还太小了,江州之战结束
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下的金蛋还被大伙给吃了。唯一的办法,就看能不能从陶氏
钱庄借到钱了。但程宗扬也知道,即使能借到,利息恐怕也会比现在更高,这些
债务一直滚动下去,最终足以把自己压死。
「饮鸩止渴啊。」程宗扬无奈地说着。
萧遥逸正容道:「我还不知道你那边这么为难。既然如此,江州这边的本地
用量我先停下来,先卖出去一批。」
「马上就能卖出去吗?」
萧遥逸笑道:「圣人兄,你不知道,现在六朝的商人都聚在江州,指望能买
些水泥。咱们把专卖权给了石超他们,本来是想省事,结果石胖子精明,先找好
下家,然后让他们自己来江州提货。别的人有样学样,从我们这里拿走份额,转
手卖掉,连城门都不出,钱就到手了。」
程宗扬心里一动,脑中似乎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这次的事你多费心……」
萧遥逸说着,面孔在水镜中渐渐幻化消失,接着林清浦的面孔重新出现,说
道:「家主。」
程宗扬用力揉了把脸,打起精神对林清浦道:「有件事,你来安排一下。」
「请主公示下。」
「一个是去威远镖局见阮女侠,告诉她,我有一趟镖想让她们送到洛都。」
「什么镖?可是钱铢?」
「你只用对说她五个字:娥奴,劳力士。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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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君平对程宗扬等人抱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这让程宗扬也无可奈何,他能
做的只是通知林清浦,让他们尽快把刘娥的腕表送来,看能不能让严君平改口,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诏举在即,朝中大臣都在不遗余力地举荐人选,这几天朝堂上倒是出奇的风
平浪静。吕大司马作为群臣之首,当仁不让地总揽诏举事务,每一科的规章他都
要过目,还要安排诏举的时间和地点,审定应诏士子的资格,忙得真像个大贤人
一样。
程宗扬有时禁不住充满恶意地想道:吕大司马如果知道他畏之如虎的正妻险
些被人抓走,到底是庆幸呢?还是怀遗憾呢?
孙寿自从那天被龙宸狩猎之后,就像吓破胆的小兔一样瑟缩在府邸中,借口
感染时疫,连奥室都不敢出。原来她最怕的惊理,此时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原
本惊理是负责盯她的,结果现在根本不用盯,孙寿自己就紧跟着她,两人几乎是
形影不离。与此同时,襄城君病中崇道心切,派自己的心腹侍女前往上清观,请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到府中传道授业,据说三日之内,奉献便达上万金铢……
程宗扬很无奈地发现,汉国的大贵族虽然富可敌国,但占有的大都是田产和
实物,现金比重并不大不说,还是铜铢居多,比如襄城君府,就有两间库房装得
全是铜铢。按一枚金铢兑换两千铜铢计算,五万金铢就有一亿钱,光清点就能让
人吐血。而且孙寿又不擅长经营,连自己名下有多少财产都弄不清楚,这一万金
铢还是阮香凝用了两个通宵才计算出来的。至于孙寿名下的田产,更是一个惊人
的数字,可惜难以变现。
程宗扬也没指望从孙寿身上敲诈钱款,他用小紫的名义给孙寿打了欠条,然
后把这一万金铢交给程郑。后者正极力筹集资金,但目前的进展并不乐观。现在
程宗扬唯一的希望就放在陶弘敏身上,好消息是:陶弘敏正在汉国,五日内肯定
能到达洛都。坏消息是:陶氏刚刚在海运上赔了一笔钱,陶弘敏来汉国就是来收
账的。
第八章
三天之后,九月二十四。陶弘敏尚未有回音,程宗扬却等来了云家的车队。
这一次云氏调动了汉国境内所有的好手,车队一共十五辆马车,随行的护卫
足有上百人,负责押运的是刚刚伤愈不久的云丹琉。
十五辆马车中,有一辆装载金铢,一共两万三千;四辆装载的是银铢,共计
七十三万;三辆装载的是未熔炼的银锭,价值六十万银铢;其余七辆装载的是珠
宝、珍玩、名香……甚至于贵重药材。
当初云苍峰说被劫走的钱是云如瑶的嫁妆,把账算到程宗扬头上,只是个玩
笑而已。十余日内能凑出这批财物,云苍峰不知道费了力气,花了多少心思,那
些药材还是他们兄弟搜罗来为云如瑶治病的,可见连家底都搬了出来。不过所有
的金银加起来,也仅仅折合九万金铢,离十六万多的欠款还差了一大截。至于那
些货物,程宗扬毫不怀疑洛都的大户和奸商们会联手压价,能卖出四分之一的价
钱就可以烧高香了。
用了两个时辰将钱物全部清点一遍,程宗扬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良久才开口
道:「还有没有?」
也许是八字犯冲,云丹琉一看到这个无耻小人就有种火冒三丈的冲动,此时
听到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更是大怒,她忍着气说道:「这些还不够?」
「当然不够。钱铢加起来一共不到六万金铢,还不够还欠款的零头。那些银
锭炼成银铢,去掉火耗,算下来也就两万多不到三万金铢。云家欠款可是十六万
多。」
「这些珠子呢?」云丹琉打开一只木匣,里面是满满一匣晶莹圆润的明珠,
每一颗都有指尖大小。
「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湖珠,一颗就值三枚金铢。」云丹琉说着,接连打开
几只木匣,「还有这些沉香和麝香,每一种都价比黄金。」
「珠宝名香是很值钱,可是要能卖出去才是钱。」
云丹琉不信邪,「这么大的洛都难道卖不出去?」
「大小姐,你这可说对了。好比我是买家,这些湖珠你想卖是吧?三枚银铢
一颗,你卖不卖?」
云丹琉恼道:「凭什么!」
「就凭你是卖家。」程宗扬道:「这么跟你说吧,洛都城能买得起这些货物
的,全是你们云氏的债主,你觉得他们会开个什么价钱?」
「那我不卖了!按市价八折抵给他们。」
「八折?你太小看洛都的奸商了。全场一折起!下不保底。」
「你!」
程宗扬摊开双手,作出一个「我很理解你,可惜帮不了你」的表情。
云丹琉抿紧红唇,然后道:「带上货物,跟我走!」
云氏护卫们牵马套车,准备离开。
这批财物再出篓子,自己就该卖肾了。程宗扬连忙拦住,「你要干嘛?」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奸商!滚开!」
「这么大脾气?这里面不会有你的嫁妆吧?」
云丹琉神情一滞。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真是你的嫁妆?」
旁边的铜环大汉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地说道:「可不是嘛!大小姐非要把自
己的家私都拿出来……」
云丹琉脸上像泼了血一样红了起来,厉声道:「闭嘴!」
大汉立刻闭上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是想出去找地方变卖吧?」
「你管不着!」
「得,就当我没说。」程宗扬道:「这是云老哥的宅子,云老哥不在,当然
是大小姐当家,要走也是我走,哪里能让主人走呢?告辞了,等云老哥回来再商
量吧。」
程宗扬正要离开,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云三爷在吗?」
几名商贾、管事大模大样的进来,看到满院车马随即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管
事打扮的男子笑道:「云家真是大手笔,瞧这珠子,成色真是不错。吉掌柜,你
给掌掌眼?」
那名姓吉的掌柜向云丹琉略一示意,然后拿起一粒珠子,仔细端详起来。
「上好的湖珠,市价五十银铢一颗。这样一匣大小相近,全买的话,价格还
要上浮一成。」
这样的报价与云丹琉的估算相差无几,她心情顿时一松,总算没有被姓程的
奸商给骗了。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按五十银铢一颗抵账如何?」
吉掌柜放下珠子,笑而不语。
那名管事笑眯眯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云三爷的借契写得明明白白,还的
是金铢。这珠子再好,跟云三爷的账可没什么关系。」
程宗扬道:「阁下的意思,连银锭都不行了?」
「别说银锭,就是银铢也不行。」管事轻飘飘道:「说是金铢,就是金铢。
其他的,一概不收。」
这样的还款条件何止是苛刻?云丹琉脸上红意再次涌起,这次不是羞窘,而
是纯粹的愤怒,一双凤目几乎喷出来火来。
程宗扬身体一斜,挡在云丹琉身前,「连银铢也不行?」
那管事扬起脸,只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吉掌柜打圆场道:「银铢金铢都是钱,哪里不行呢?但这回金额太大,用银
铢结账要三百多万,太过不便。大伙的意思呢,云三爷要是还钱,最好先换成金
铢,大伙算起账来彼此都方便。」
程宗扬心下微微一沉,他倒忽略了这一点,云苍峰运来这批银铢数量庞大,
途中既费时又费力,远不如金铢方便,如果可能,云苍峰肯定会换成金铢。眼下
既然运来的是银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以云苍峰的渠道,已经无法换到足够的
金铢。那位吉掌柜嘴上说得好听,但程宗扬清楚,这批银铢自己在洛都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换到等值的金铢。
那位管事对满院的云氏护卫视若无睹,一边踱着步,一边指指点点,「这间
亭子位置不好,过几日把它拆掉。还有那几棵树,都要放倒,腾出地方,好设个
马厩。这柱子是柏木的吧?还凑合……」
那管事与旁边几名同伴大谈特谈如何重新修葺眼前的宅院,言谈间俨然以这
处宅院的主人自居,「这大厅……啧啧,格局偏小,若是开宴,也摆不了几席,
将来云三爷来作客,该坐哪儿呢?」
几名商人都陪着笑了起来,那管事眼珠往云丹琉身上一转,笑眯眯道:「不
知道哪间是云大小姐的闺房?若是能在大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就是死了,我也
甘心……」
「你去死吧!」
云丹琉一拳轰出,那名管事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飞起来撞到柱上,然后
烂泥一样滑下来,昏死过去。
程宗扬一把没拉住,云丹琉就把人给揍了,看到那名昏迷的管事,程宗扬心
头顿时一沉,「糟糕!」
…………………………………………………………………………………
云丹琉咬了咬红唇,低声道:「是我的错。」
「也不能全怪你。那几个家伙就是听说云家车队进城,特意赶来挑事的。」
「可那些人凭什么把那些财物都扣了!」
「就凭他们是执金吾的缇骑,负责京城的巡察、治安。」
「他们早有预谋!」云丹琉恨声道:「怎那么巧,执金吾正好就在门外?」
「我的姑奶奶,你才知道?你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人家设个套,你就非钻进
去呢?」
云丹琉眼圈越来越红,忽然背过身去。
程宗扬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点,正想安慰几句,云丹琉低声道:「执金吾的
主官是谁?我可以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先把财物发回来。」
「恐怕是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执金吾是谁吗?」
「谁?」
「吕晏。」程宗扬道:「那些债主里面,有三个家奴的主人都姓吕,就是吕
晏的吕字。」
云丹琉心彻底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会酿成这么沉重
的后果。当时自己一拳打出固然痛快,谁知一队执金吾的缇骑正好走到门外,那
些商人和管事涌上前一番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双方因借款还款造成的纠纷,云丹
琉百口莫辩,执金吾的缇骑不由分说地扣押了纠纷的源头——院中那批财物,甚
至还要把云丹琉也收系入狱,一同处置。最后还是程宗扬出面,拿出常侍郎的身
份,把云丹琉保了下来,缇骑虽然同意不收押云丹琉,但限制她在案件审理结束
之前离开洛都。
云丹琉性子刚强,可终究只是个少女。上次金铢被劫,已经把云家推到悬崖
边上,这一次因为自己一时不慎,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批财物被扣,很可能会让
云家几代人的辛劳都化为泡影。饶是云丹琉性格强硬,也禁不住心如刀绞。她忍
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
程宗扬觉得自己的三观简直都要被刷新了,云大小姐竟然会哭?这丫头是被
邪魔附体了吧?
云丹琉哽咽道:「不许看!」
「不看!不看!」程宗扬说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毫无威胁。
云丹琉泪如雨下,她努力去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递过去,云丹琉接过来,捂住眼睛,竭力忍住哭
声,肩头不住耸动。
「其实你不用这么伤心。」
云丹琉泪眼模糊地抬起脸。
「执金吾又不是土匪,收走了发还便是了。」
云丹琉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时候发还?」
「唔……」这个问题程宗扬其实心里有数,他们既然设下圈套,肯定不会在
这种地方出漏子。执金吾发还财物的时间很好确定,就是双方约定的还款日期之
后。但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云丹琉想听的。
程宗扬道:「我去找找门路,你就放心吧。」
云丹琉双眼红红的看着他,但情绪总算稳定下来。虽然这个奸商很无耻很小
人,总惹得自己很想打他,可他说有办法,云丹琉就真的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
程宗扬先去了西邸,听了他的叙说,徐璜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叫过一名小黄
门,低声吩咐几句。
那名小黄门离开后,徐璜略微倾了倾身,低语道:「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千
万要当心——大司马想捉我们西邸的马脚,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徐璜关心的是西邸。西邸是天子私设的卖官鬻爵之所,吕氏把持朝政,自然
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徐璜一听此事,便感到洛都那些奸商毫不掩饰的贪
婪背后,隐约大有文章。
「公公睿智。」
徐璜道:「天子既然把西邸交予吾手,吾等自然要替天子分忧。」
程宗扬道:「云台书院的凶案,可有消息?」
徐璜嘿然道:「哪里会有什么消息?倒是郭解,多半难逃此劫。」
程宗扬默然不语,董宣亲赴五陵,已经将郭解的家人收系入狱。如今郭解亡
命四海,但汉国天子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天下之大,也难有郭解的藏身之地。
何况郭解的根基全在汉国,真要去了晋宋诸国,说不定会龙困浅滩。
「东方曼倩挂冠而去,你可知道?」
「听过一些。」
徐璜阴声细气地说道:「宫里居然有人传言,说东方曼倩是谪仙,前日为天
子占卜一卦,因此才不辞而别。」
程宗扬心里不由一震,这话其实是自己用来敷衍胡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传
开了。而且还有人添油加醋,这不会又是吕巨君搞的鬼吧?
「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卦象?」
程宗扬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璜点了点头,「我也不想。毕竟……天子春秋鼎盛……」
徐璜没有再说下去,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所谓的卦象是指什么了。
不多时,那小黄门悄悄进来,正要附在徐璜耳边低语,徐璜摆了摆手,「尽
管说。」
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小的方才去打听,倒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大司马家有
个监奴叫秦宫的,平常管着府里放贷的事。前些天有个商人借钱,找到他门下,
谁知秦宫看中那家的姑娘,想悄悄收下来,献给大司马。为此今天还找到执金吾
的人帮忙。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是真是假,小的也不敢说。」
徐璜道:「你是说,大司马不知情?」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黄门偷偷看了他一眼,「依小的看,多少是知道
一些……」
徐璜沉吟片刻,「毕竟是西邸的客户,我找人去执金吾问问吧。」
程宗扬起身揖手,「多谢公公。」
执金吾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高级官员,但吕晏在吕氏家族中并不出众,按辈分
算,他是吕冀的族叔,不过这执金吾的位置,却是接侄儿的班。吕冀看中他的,
也就是这位族叔老实听话,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璜管着西邸,云家又是走的他的路子,他若前去过问,等若不打自招。因
此徐璜没有出面,而是托了单超去打听。
单超身为中常侍,极得天子信重,吕晏身为太后族人,也不敢怠慢。只是说
到归还财物,吕晏就开始诉苦,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挨打那位苦主的身份也不简
单,是乐平侯吕安国的家奴。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乐平侯不仅是太后的近支长
辈,而且还尚公主,加侍中,在吕氏家族中的地位远非吕晏可比。总之在双方调
解之前,这些财物作为证据,吕晏也没有胆量乱动。至于调解的时间,那要等借
款的正主,云三爷到场才行。但吕晏拍着胸膛保证,所有财物发还时,肯定分文
不少,让单超尽管放心。
事已至此,程宗扬也只好作罢,好在他一开始也没指望用上云家这笔钱,成
败的关键还在于陶弘敏的态度。
当天晚上,鹏翼社接到消息,陶氏钱庄的五少爷陶弘敏明天将抵达洛都,并
且表示很高兴与程少主会面,并且期待双方未来的合作。
云丹琉听说之后,也要跟程宗扬一起去见见陶弘敏,希望能获得陶氏钱庄的
助力,渡过难关。
程宗扬一听就连连摇头。
云丹琉道:「三叔和六叔都不在洛都,此事关乎我们云家生死存亡,我怎么
能不去?」
程宗扬只好点出其中的缘由,「你知道我当初怎么借来钱的吗?」
云丹琉挑起眉梢。
「我对陶五说,陶氏要是不肯借,我就去找云家,把鹏翼社抵押给云家。陶
五原本不同意,听我这么说,才答应以极低的利息借给我十万金铢——他们为了
不让云家插手晴州,宁肯放弃巨额利润。你猜他们对云家是什么看法?」
「那我更应该去了。」云丹琉道:「免得你与他们合谋,出卖我们云家。」
程宗扬愕然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就要去。」
程宗扬默然无语。以陶氏对云家的戒备,如果知道云家遇到难关,不上来踩
一脚就是好的,借钱的事根本不用想。
云丹琉道:「我要亲手把钱拿回来。」
程宗扬心下一软,「既然你非要去,那要答应我两点。」
云丹琉道:「你说。」
「第一:你要想参与,必须要换个身份。」
陶氏对云家戒备非常,云丹琉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了。她想了想,「就说我
是你妹妹。」
「那我扮成你的婢女。」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的婢女?」
「只要能拿到钱,我不在乎给你当一天婢女。但我必须旁听。」
「那可不行。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是不会让婢女在旁边的。」
「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棘手。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你确定要旁听吗?」
云丹琉坚决地点点头。
程宗扬道:「那就只有一招了——你就说我的姬妾。」
云丹琉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为什么?」
「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旁边最多只有姬妾服侍。」
「不行!」
程宗扬摊开双手,「那就没办法了。」
云丹琉犹豫半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道:「第二点呢?」
「这一点对你来说也许很难,但你一定要做到——」
「说!」
「淑女一点……」
云丹琉猛一挑眉,「你!」
「瞧!又动怒了吧?你要一拳把陶五打飞,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云丹琉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这才对嘛。来,笑一个。」
云丹琉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叹道:「大小姐,你要就这表情,咱们还是别去了。那可是金主啊,
你当是去打怪的吗?」
云丹琉吸了口气,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很好!」程宗扬毫不吝啬地提出表扬,然后道:「再友善一点会更好。」
云丹琉按照他的指点,放松表情,唇角微微挑起,一双英气十足的剑眉也变
得柔和了许多。
「非常好!就这样!太完美了!」程宗扬一迭声地大力称赞,然后道:「明
天可别骑马。」
云丹琉一边保持笑容,一边道:「为什么?」
「淑女哪儿有骑马的?要乘车——我说的不是武刚车那种战车,要乘香车,
「懂了。」
「还有明天的衣服,别穿劲装,又不是去打狼的,女性化一点。」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
「裙子要紧一点。」
云丹琉微笑着咬牙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是精华所在,优势非常突出,但是穿长裙很容易被掩盖掉,所
以不能穿得太宽松,要尽量发挥优点。」
「那我还不如穿裤子!」
「你要穿裤子,至少要少十万金铢!你信不信?」
云丹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微笑道:「好的。」
「刀可千万不能带。」
云丹琉一听就炸毛了,好处容易摆出的淑女范当即破功,「不行!」
「那你把它藏好!拿着那么长的大刀片子,你剁馅呢?」
「我把刀放车上。」
「只要你别藏裙子里就行。还有,」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以示郑重,「说
话要温柔。我知道你中气很足,但淑女可不是那样说话的,要温柔再温柔,从嗓
子眼里发声,像嘴巴里含着水一样。」
「像是快死了那样吧?」
「……你要这样理解也行。就这样吧,你对着镜子好好练练,我还要去见个
人。」
云丹琉微笑着柔声道:「公子,慢走……咳!咳!」
「……呛住了吧?习惯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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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出现在程郑的住处。
「陶五?」
「大哥和他打过交道?」
「见过几次。」程郑道:「晴州的生意人,能不与陶氏钱庄打交道的,可是
鲜有。」
程宗扬直言相告,「我想找他借些钱。」
程郑踌躇良久,「陶弘敏名声还好,但陶氏钱庄……」他摇了摇头。
程宗扬忽然道:「大哥知道广源行吗?」
程郑神情慎重起来,「最好别与他们牵扯。」
「为何?」
「广源行专事兼并,而且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在晴州可谓是恶名昭著。」
「陶氏钱庄和他们比呢?」
程郑笑道:「与广源行比,陶氏钱庄可以称得上良心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和陶弘敏见一面。大哥,我借你的地方用用。」
「这个好办,」程郑知道他不想把陶弘敏带到居所,暴露出大行令的身份,
当即一口应诺,「到时还有谁来?我好安排。」
「除了陶弘敏,还有我和云家的大小姐云丹琉。不过听说陶弘敏同行的还有
一位朋友,就按四席吧。时间在明天中午。」
程郑笑道:「既然有女眷,那就不好安排了。」
程宗扬也笑道:「明天是谈正事,别的谈完正事再说。」
「到时我就不出面了,陶五是个有心人,免得他疑心。」
程宗扬笑道:「辛苦大哥了。」
「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背的债务,我看着就发愁。」程郑道:「师帅
虽然不在了,月霜姑娘还在江州,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去见月姑娘。」
王哲殒身之后,程郑就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遇到程宗
扬,得知当日师帅抚之如女的月霜人在江州,并且和师帅一样自己有一支军队,
才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现在最想做的:一是找到陷害师帅凶手,二是像当年对左
武军一样,向月霜的军营提供军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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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五,正午时分,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在正门停下,马车像是赶了很
远的路,风尘赴赴,陶弘敏懒洋洋倚在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揖手道:「陶五爷。」
陶弘敏笑道:「行了,程兄,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叫就生分了。你瞧,我可
是一路没停,直接就来了。你要想谈事,就跟我上车。」
「我这里可准备好的宴席。陶兄既然光临,怎么不来尝尝?」
「得了吧,你一个南方人,懂什么北国风味?走,我带你尝鲜!」
程宗扬没想到陶弘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索性道:「行!我给你面子!」
「这就对了!」陶弘敏大笑道:「来来来!」
程宗扬利落地上了马车,然后向云丹琉使了个眼色。
云丹琉含笑站在旁边,从来不戴首饰的云大小姐今日竟然戴了一对红宝石耳
环,鲜红的宝石垂在脸侧,轻轻摇晃着,红艳的光泽将如雪的香腮映得仿佛涂了
一层胭脂。她穿着一条汉国仕女常用的曲裾,但衣料质地极佳,上面绣着花鸟云
纹,一眼望去丹华流溢,曲裾束腰的款式更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将那双修长的
美腿衬托得淋漓尽致。
看到程宗扬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然后一手伸到背后,勾了勾手指。铜环大
汉赶紧奔进院内,不多时带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香车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裙裾,
风姿绰约地上了车,等摸到车内的偃月长刀,心里才踏实了些。
陶弘敏一脸惊艳地频频回首,「这是程兄的姬妾还是家眷?」
程宗扬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一个侍姬而已,让陶兄见笑了。」
「程兄好艳福啊。」陶弘敏遗憾地说道:「本来还想带你尝尝鲜呢,看来我
是白操心了。」
程宗扬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你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要去我们晴州设的私人会馆了。」陶弘敏笑道:「平常人可是进不去
的。」
「私人会馆?你说的不会是金钱豹吧?」
「咦?」陶弘敏道:「程兄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建康的金钱豹。倒不知是你们晴州商人的生意。」
「你认识章渝?」
「打过几次交道。」
陶弘敏笑道:「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程宗扬心里打鼓,云老哥要是知道自己带着云丹琉去了金钱豹那种地方,还
不把自己喷死?就算云老哥这会儿来不及喷,可云大妞那脾气,带她去金钱豹就
好比拿个炸弹在炉子上烤着玩。
程宗扬道:「陶兄,今天咱们谈正事,金钱豹就不去了吧?」
「那不成。我好不容易来趟洛都,更难得遇见程兄,怎么能去喝淡酒呢?」
那也不能喝花酒啊!
「早知道陶兄知道这种好地方,我就不带人了。」
陶弘敏不以为然,「一个姬妾而已,有何要紧?让她过去,也能学几招伺候
人的手艺。」说着他笑道:「洛都的金钱豹比建康那个私密得多,外面可没几个
人知道。」
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随口道:「为什么?」
陶弘敏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因为汉国的君权更强。而晋国的君主更像是摆
设。所以晴州的金钱豹在晋国可以高调一些,在汉国就只能作为私人会馆。」
程宗扬一怔,不由品味起他话中的意思,越想越觉得这话很深。
说话间,马车出了上津门,随即驶向渡口。一条舫船已经在码头等候,马车
直接驶上甲板,然后船工解开缆绳,沿着洛水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