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70)
第七十章 女 医
第二天晌午刚过,接了钱宁回报的丁寿风风火火赶赴东厂。
有困难,找刘瑾。
这已是丁二爷的思维定式,起码到如今为止,丁寿还未发现这老太监有什
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寿哥儿,恭喜高升啊。」未到二堂便遇见了丘、谷二人,如同一尊弥勒
佛般的谷大用老远便开口恭贺。
「公公就别拿小子开心了。」丁寿满是苦色,顺手揉了揉因为某些原因还
在发酸的下颚,道:「督公老人家可在?」
丘聚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应是午睡方醒,正在听曲解闷。」
「随咱家来。」谷大用招了招手,笑道:「我二人正好无事,便引你过去
。」
才到刘瑾休息院落,便听得房内一阵小曲清唱之声,唱词是前朝的《赵盼
儿风月救风尘》,曲调委婉多情,嗓音轻柔妩媚,将这满是心腹事的丁二爷听
得陶醉入神,险些忘了来此何干。
「不想督公戏班内还有如此唱功的伶人,比我府中贻青二人强多了,待会
若是请讨,督公可会割爱?」丁二不愧是个心大的,前事未了,如今便想着如
何丰富自己在大明的精神文化生活了。
丘、谷二人闻言面色古怪,丘聚嘴角浮起一丝嘲意,谷大用则捏着嗓子来
了一句同是出自《救风尘》的念白:则教你怎生消受……
「老谷啊,在外面蹭戏也就罢了,怎么还唱上了,败兴啊。」刘瑾的声音
从屋内传出,语意带了几分调笑。
三人不再耽搁,齐齐进屋,让丁寿称奇的是屋内仅有半卧在罗汉床上的刘
瑾和侍立一旁的白少川。
身着贴里的刘瑾翻身而起,白少川取了外袍为他披上,刘瑾对着四处寻摸
的丁寿道:「寿哥儿,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谷大用捏着兰花指掩唇偷笑,道:「寿哥儿正琢磨督公何处金屋藏娇,惦
记着要您老割爱相送呢。」
「金屋藏娇?」刘瑾微微讶异,笑道:「看上了那个丫头了,说吧,反正
咱家也用不上。」
丘聚寻了一处自顾坐下,道:「他想要方才唱曲的。」
正半跪在刘瑾身前整理腰带的白少川剑眉一挑,没有说话。
刘瑾则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川,寿哥儿想要你去他府上,你可愿
意?」
仔细整理完刘瑾衣袍,白少川直起身来,云淡风轻道:「若是督公吩咐,
属下自无不可。」
「怎么,适才小曲是白兄所唱?」丁寿惊讶道,实在看不出白少川如此多
才多艺,清吟小唱几与女子无异。
刷的一下展开折扇,白少川星眸璀璨,戏谑道:「有辱尊听,不知可还入
得丁兄法眼?」
丁寿尴尬道:「在下实在不知,孟浪之处还请白兄海涵。」开玩笑,把白
老三放自己家里,估计没几天那帮花痴娘们就会给二爷编出一片绿油油的大草
原来。
刘瑾则不再纠缠这一话题,对着丁寿道:「小子,昨日升了官,怎么不想
着邀咱家摆升官宴?」
听说起这事,丁寿立时垮了脸,「督公,这分明是三法司那帮酸子在陷害
小子,借此离间咱们在两宫前的情分,若是处置重了,太后那里定然不依;可
是轻轻揭过,陛下这里又定是不饶,难办得很啊。」
刘瑾回身坐下,拄着下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属下想着趁人还在刑部大牢,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丁寿做了个
举掌下切的手势,「彻底把这锅扣在刑部。」
「釜底抽薪,好,你总算长进了。」刘瑾点了点头,满怀欣慰之色。
「可是闵珪那老货实在警醒得很,大牢外面把守森严不说,还给曹祖安排
了单间,连每餐食物都要有人先尝过,实在是无处下手啊。」
丁寿两手一摊,叫苦不迭。
「怎地人还没提到诏狱?」刘瑾突然问道。
啊?丁寿一愣,答道:「没有,属下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马上把人提出来吧,耽误久了小心被扣一个怠于王事的帽子。」刘瑾慢
悠悠道。
「可是……」丁寿还要辩解。
「去——」刘瑾拖长声音道,虽只有一个字,却不容置疑。
「是。」丁寿无奈,转身出门,心中暗骂:老太监到底哪头的,听曲听成
老年痴呆了不成!!
看着丁寿背影转过照壁,刘瑾才缓缓站起,来至廊下,喃喃自语道:「用
咱家的刀来伤咱家的人,王岳呀王岳,你真让咱家失望……」
*** *** *** ***
五府六部的办事衙门沿着长安街一字排开,西长安街上是五军都督府和锦
衣卫正堂,东长安街上则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乃至翰林院、太医
院等文官衙署,唯独没有刑部在内。
不招人待见的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都坐落于西城阜财坊,刑部大牢内所
关押的犯人也并非诏狱内的钦犯,多是作奸犯科的平头百姓,大多攒积一处,
难免人满为患。
大牢内分为四监,每监又设五房,除了中房有窗可以享受阳光外,其余东
西南北四面皆是昏暗牢房,蛇鼠横行,而这中房也并非犯人居住,而是负责看
守的牢头休憩之所。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狱卒拎着箍桶走在牢房过道上,两旁牢房内的囚犯从栏
槛内伸出残破陶碗,等待派饭。
「班头大爷,多给一口吧!」
「大爷,饿死小的们了,快点啊!」
「嚷什么,一帮饿死鬼投胎的贼囚,老实呆着。」高个儿狱卒举着用来放
饭的木勺,颐指气使道。
嘈杂的牢房稍微安静了些,狱卒颇为满意自己的威势体现,将一勺勺可以
照见人影的稀粥倒进了一只只脏手所举的破碗里。
走道尽头人声渐息,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单人牢房,高个儿狱卒从一个提篮
里掏出几样饭菜,塞了进去,对里面喊道:「开饭啦。」
角落里的犯人抬起头来,头发花白,两颊晕红,眼神狂躁,看着便让人有
不安之感。
两个狱卒似也不愿和犯人多话,扭身就走,未过几步便听到监牢内的抱怨
喝骂声:「杀千刀的贼牢子,又偷吃你曹大爷的饭菜。」
「你他妈的……」高个儿狱卒回身欲骂。
身边的矮个子狱卒连忙拦住,道:「兄弟算了,这人是部堂大人交待下来
的,犯不着和他置气。」
高个儿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骂道:「奶奶的,无官无品不使银子让
他住现监,还想怎么着?」
「要不了多久就要移交锦衣卫了,诏狱里岂是好过的,跟他个将死之人还
计较什么。」矮个子开解道:「再说了,托这老东西的福,咱们兄弟也没少打
牙祭不是。」
高个儿闻言后果然喜笑颜开,道:「没错,死到临头还不知,到时有这老
小子受的,走走,咱哥们喝酒去……」
二人回到中房,推杯换盏,小酒喝得正欢,突然听到外监大门哗啦啦一阵
响,随后错乱的脚步声响起,几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进了大牢。
为首的一个锦衣卫腰板挺直,满是精悍之色,见了二人大剌剌道:「你们
是大牢的禁卒?」
两个狱卒再没了方才犯人面前的威风八面,老老实实地上前施礼:「小的
们正是,不知几位上差有何吩咐?」
「本官钱宁。」钱宁自顾大马金刀往条凳上一坐,将一封公文往桌上一扔
,道:「奉指挥使丁大人之命前来提人。」
狱卒凑在一起,将北镇抚司与刑部共同开具的公文勘验无误后,高个儿点
了点头,道:「请上差随小的进去提人。」
钱宁努了努嘴,随他同来的校尉便随着高个儿狱卒走了进去,钱宁则翘着
二郎腿,看了看桌上酒菜,啧啧道:「有酒有肉的,瞧着刑部大牢的油水不少
啊。」
「上差就别拿小的取笑了,不怕您笑话,这些饭菜都是给您要提的那人犯
预备的,上头有令,凡是那人吃的东西都要咱们先行吃过,怕是担心有人投毒
……」矮个儿狱卒四下看了看,掩着嘴小声道:「说句难听的,小的干这活儿
,牵条狗来试一样能干……」
说得有趣,钱宁听得咧嘴大笑,笑声未落,一个校尉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钱头儿,看去看看,不好啦!!」
钱宁与矮个儿的狱卒连忙到了牢狱尽头,单间牢房外,那个高个儿狱卒面
如土色,已经吓瘫成一团,牢房内的床铺上,他们要提的人犯曹祖口鼻流血,
早已死去多时……
*** *** ***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乾清宫内,正德怒气冲冲,拍案不已。
「该犯年岁虽大,但健壮硬朗,而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下谕移交诏
狱时猝死,这其中岂无鬼祟隐匿之事,刑部一干人等岂有不枉法害命之徒,朕
这大明朝国法何在!」
「陛下息怒。」刘健道:「刑部亦知晓人犯干系重大,从不轻慢疏忽,其
中定有内情,可下旨让刑部严查。」
「严查,必须严查。」朱厚照大声道,「刑部?还提什么刑部?闵珪闭门
思过,涉案一干人等自问案主事以下,巡风官提牢等俱下诏狱问罪。」
「这……」刘健皱了皱眉,本就是给锦衣卫下的套,若是全交给了缇骑,
那不由得这帮子人编罪么,首辅大人眼珠一转,道:「臣启陛下,此案涉及勋
贵,非比寻常,臣请内廷司礼监共同参审详查。」
正德略一思索,点头道:「准奏,司礼监会同东厂共审此案。」
*** *** *** ***
刑部验尸间。
惨白的灯光映照着惨白的窗纸,混合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腐臭味道。
曹祖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长桌上,一个满是皱纹的老仵作正对他开膛剖腹
,将他体内脏器一一取出验看。
司礼监秉笔太监范亨以手帕掩鼻,强忍着令人呕吐的味道,一瞬不瞬地看
着桌上一切。
东厂理刑百户丘聚则面无表情,三角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对一个个血淋淋
的脏器充满着兴趣。
「二位公公,该犯死于中毒。」将尸体用白布盖上,忙碌完一切的老仵作
汗透重衣,满是疲惫的向二人禀告道。
「果然。」范亨的刀条脸上寒霜密布,对着丘聚道:「老谷,你怎么说?
」
「何毒?」丘聚吐出两个字。
老仵作摇了摇头,羞愧道:「小人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实在勘验不出。」
「你东厂内不就有一个用毒高手么,何必明知故问。」范亨嘴角带起一丝
冷笑,嘲讽道。
「范公公话中意思——莫不是认为东厂有所牵连?」丘聚挥手让仵作退下
,若无其事地说道。
「听闻世上有一种下毒之法,先以半毒之物服之,欲待毒发之时,再佐以
半毒为引激发,可若是只服任何半毒,不但查验不出,且身体无碍。」范亨凝
视丘聚,继续道:「据说蜀中唐门便尤擅此道。」
「风闻虚妄之事,难以让人信服。」丘聚避开范亨目光,对着外面吩咐道
:「把那二人带过来。」
东厂番子押着两个狱卒进了屋内,房中气味和白布上的斑斑血迹吓得二人
肝胆俱裂,瘫在地上公公爷爷的一顿乱叫。
「你二人负责看守人犯,他可会被人下毒?」丘聚指着桌上曹祖尸体问道
。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自打他进来后,除了提审,小的没让任何人碰过
他。」高个儿脑袋如同拨浪鼓般连摇不已。
「部堂大人交待过,小的们一直是尽心伺候,天可怜见,小的对亲爹都没
这般用心过!!」矮个儿叫起撞天委屈,涕泗横流道。
「这二人连同外面的仵作可都是刑部的人,您看这人证陛下可会满意?」
丘聚皮笑肉不笑地瞧向范亨。
范亨黑着脸一言不发。
命番子将人带走,丘聚好似自言自语道:「人犯无缘无故被毒死大牢,深
究下去,难保不会扯出什么私相授受,内外勾结之事啊。」
听得「内外勾结」四字,范亨面皮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按《大明律》结交
近侍乃是死罪,丘聚分明意有所指,冷冷道:「你待如何?」
丘聚正视这位秉笔太监道:「督公的意思:息—事—宁—人。」
*** *** *** ***
怀揣着东厂与司礼监、刑部联名的奏本,丁寿心情忐忑地立在仁寿宫外。
本想着到乾清宫交旨复命,这差事就算完了,没想小皇帝跑到张太后这儿
来了,这娘俩凑一块,天知道又会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丁大人,太后宣你进宫。」才出宫门的王翠蝶对着长吁短叹的丁寿说道
。
「谢过姐姐了。」丁寿涎着脸凑了过来。
翠蝶心虚地四下看了看,「丁大人休要如此,奴婢生受不起。」
「该是小弟高攀了才是。」丁寿嘻皮笑脸地说道,望了望宫内方向,小心
问道:「太后和陛下在谈些什么?」
犹豫了一番,翠蝶还是回道:「还不是二位侯爷的事,两宫言谈间有些不
洽,丁大人待会儿回话时要小心些。」
暗道声果然,丁寿忽觉得牙床有些肿痛。
*** *** *** ***
博山炉内香烟袅袅,珠帘后端坐的母子二人半遮半掩,神情难测。
「臣丁寿叩见陛下、参见太后。」
「起来吧。」张太后语带薄愠。
「刑部人犯猝死之事调查如何了?」小皇帝语气也是不善。
丁寿斟酌了一番,回道:「陛下,经司礼监与东厂联合勘验,曹犯死于中
毒……」
朱厚照急声问道:「他被何人所害?」
「小猴儿,话要想好了再说。」太后不急不缓说道。
「这个……」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丁寿腹诽,「据查,该犯系服毒自尽。」
「什么?自尽?」朱厚照有些不信,追问道:「毒从何来?又为何偏在此
时自尽?」
「该是人犯早先预备,刑部已自陈失察之过。至于自尽之事么……」丁寿
偷眼看了看那二位的神色,继续道:「多方推断,曹犯知晓将被提解诏狱,忧
心诬告一事败露,遂自绝避罪。」
「诬告?」朱厚照眉毛竖了起来。
「二侯谋逆之事,查无佐证,确系诬告。」丁寿可不想与那兄弟俩的破事
扯上关系,避重就轻道。
「那其他不法之事呢?」奈何朱厚照却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继续追问道。
「其他事吗……」丁寿心思电转,顾左右而言他,「据刑部相关人等所说
,曹犯语气狂妄,言多怪诞,当是神志不清,其人未可尽信。」
「其所举之事言之凿凿,竟无一是真?」朱厚照沉声道。
无一是真?没一个是假的好不好,问题是这话总不能当着人家姐姐面说啊
,丁寿被逼得欲哭无泪,心道太后呀,二爷在为你弟弟死扛,你能不能稍微帮
衬一下啊!
「好了皇上,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了。」也许是张太后听到了丁寿心声,突
然开言,「既然发告之人都已死了,这事就揭过去算了吧。」
「母后明鉴,其人虽死,所举之事却未必不真。」朱厚照起身回道:「建
昌、寿宁二侯嚣张跋扈、目无法纪,不法之行盈满都门,儿皇早有耳闻,若不
施以严惩,怕难以服天下臣民之心。」
「胡闹。」狠狠一拍座下矮榻,张太后嗔目道:「百姓家还晓得个」娘亲
舅大「,难道你一点亲情不念!?」
「儿皇几时不念亲情,登基之初便为二位舅舅各增禄米三百石。」正德委
屈辩解道,随手一指外间的丁寿,「如丁寿般位列三品,一年禄米也不过三百
余石而已。」
诶,皇上,您娘俩吵架捎带我干嘛呀,帘外丁寿缩了缩脖子,心中暗道。
张太后扫了外间丁寿一眼,嗤笑一声,道:「先皇在世仅一次便赐你舅舅
良田上万顷,区区那点禄米就不要拿来说了。」
「父皇对二位舅舅自是恩宠有加,皇庄官地不过三分起科,却恩旨侯府庄
田由五分起……」朱厚照话音中也带了火气,「可那状纸中提及,二侯犹嫌不
足,放纵家人,迫害良民,为了征租,竟打死人命,如此贪得无厌,当严惩以
儆效尤。」
「莫说状纸所言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不过死了几个平头百姓,又怎么
了?!」慈寿太后被弘治皇帝宠惯了,说话肆无顾忌。
朱厚照只觉一股火气直冲顶门,也口不择言道:「母后莫忘了,你也是出
身百姓人家。」
一句话气得张太后粉面煞白,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那你把他们剐了
吧,都死了干净!!」话一出口,忽觉一阵晕眩,仰头便倒。
「母后!!」朱厚照惊呼,扶之不及。
在一众宫人惊骇之时,珠帘分开,如一道轻风,丁寿飘至近前,伸右臂挽
住太后柔软身躯,左掌一股真气由后脑玉枕穴输入。
「嘤咛」一声,张太后悠悠醒转,见自己软在丁寿怀中,玉面难得一红,
轻声道:「放开哀家。」
丁寿口中应是,还是扶着她缓缓斜靠在榻上。
「母后,你怎么样?」朱厚照关切问道。
「哀家小门小户的,不劳皇上费心。」张太后将螓首扭到了一边。
「母后……」朱厚照面露窘态。
「陛下且先回避一下吧。」丁寿看了眼赌气扭头的太后,对朱厚照劝解道
:「待太后消消气。」
朱厚照点了点头,「也好。」
看着朱厚照出了宫门,丁寿对翠蝶道:「有劳王宫人请太医院梅太医前来
诊治。」
待着屋内无人,丁寿苦笑道:「气大伤身,太后您又何苦?」
「唉~~」,长叹一声,张太后扭过身来,面色苍白凄苦,「以为有了儿
子能做终身之靠,谁想他与哀家终不是一条心,早知如此,就该……」
自觉失言,张太后住口不语。
「皇上也有难处。」丁寿半跪榻前,道:「二位侯爷平日行径确是太过,
就拿与庆云侯争利之事来说,数百人持械相斗,京师震骇,若要陛下当作无事
发生,未免自欺欺人。」
「再不成器也是哀家的兄弟,若不护着他们,怕是该求太夫人过来聒噪哀
家了。」张太后愁苦万端,她也是心累,总不能拦着自个儿亲娘进宫吧。
「其实陛下心中还是有着母家的。」丁寿道。
「先皇时恩准寿宁侯乞买残盐九十六万引,陛下登基甫始,便在一力促成
此事。」
太后白了丁寿一眼,敛眉轻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不知,上个月敲定
了,事情没成。」
「还不是刘健为首的满朝重臣上疏反对,陛下据理力争几近一年,言此乃
是先帝恩旨,可这些老家伙们就是不依,还说什么先帝早有悔意……」
丁寿添油加醋道:「这些老臣倚老卖老,先皇下旨时不见他们反对,偏偏
欺负陛下年幼登基,此时纷纷跳了出来,陛下与二位侯爷的关系都是这些老家
伙们败坏的。」
「无人臣之礼,不为人子。」张太后恼怒地捶着床榻,不觉又是头痛,素
手扶额。
丁寿连忙起身来至太后身后,轻揉她两侧太阳穴,柔声道:「太后还是宁
神静养,您这玉体失和的事传出去,便是金太夫人晓得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
「太后请放宽心,有微臣在,二位侯爷不会有大碍,不过略施小惩怕是躲
不了。」丁寿大包大揽道。
「也该给他们个教训了。」太后忿忿不平,这两个倒霉弟弟,给自己惹了
多少事,当初每次和先帝翻脸,都是因为他们惹出的麻烦。
「交给你了,哀家不管了。」张太后伸直秀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
享受丁寿指尖揉动带来的舒适,「哀家也该歇歇了。」
丁寿称了声是,心中暗爽,「刘健你们给二爷下套,老子反手就给你们上
点眼药,这叫一报还一报。」
梅金书背着药箱随着翠蝶进来,「微臣拜见太后。」
「太医诊病臣不便在侧,微臣先告退了。」丁寿小声道。
「欸~~你要走啊?」太后有点不舍,平日里家人过来都是奏讨乞封或是
又惹了麻烦,少有人陪她聊天解闷,她那嗜睡的习惯便是这么养出来的。
「啊?不,微臣就在宫外伺候,随传随到。」有心说是的丁寿看着太后失
望眼神,立马改口道。
*** *** *** ***
「太后怎么样了?」
仁寿宫外焦躁等待的朱厚照,一见丁寿便急声询问。
「陛下放心,太后该是一时急火攻心,应无大碍。」丁寿道。
「那就好,那就好。」朱厚照放下心来,又狠狠一捶掌心,「都是那两个
为非作歹的家伙害得朕母子失和。」
「恕臣直言,太后一心想保自家兄弟平安,若陛下逼迫太过,怕会真的有
损天家亲情。」丁寿换了一副嘴脸,忧心忡忡道。
「朕岂不知,可难道让朕姑息养奸,由他二人继续作恶不成?」朱厚照恨
声道。
「严惩怕是太后那里不依……」丁寿故作思索一番,继续道:「不如给二
位侯爷一个教训,既让他们晓得轻重,又给太后一个台阶。」
「什么教训?」朱厚照问道。
「罢了二侯的朝参,无旨不得随意进宫。」
丁寿见朱厚照眉头皱起,似有觉得轻判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一来让二
位侯爷晓得在宫里失了宠,今后行止必会有些收敛;二来太后那里也全了面子
;三来么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陛下执法严明,不徇私情,乃圣君垂范。」
「朕不在乎这些虚名。」被忽悠起来的朱厚照眉花眼笑,却还装作不在意
状。
「另外关于刑部……」丁寿又道,既然首辅刘健都摆了一道,那率先给自
己挖坑的闵珪要不收拾一下,二爷心里实在气不过。
「人犯狱中服毒自尽,刑部一干人等办事不力,自大司寇下涉案人等皆以
罚俸论处。」既然刘瑾和王岳都不想在这事上深究,丁寿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道:「也好给群臣一个教训,今后勤于王事,勿有懈怠。」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丁寿肩膀,「进退兼顾,三思而行,这才
是股肱之臣的样子,天下官儿都像你这样思虑周祥,朕该少了多少麻烦事。」
「陛下谬赞,臣惶恐。」丁寿笑容满面,难抑得意之色。
没等丁二爷的小尾巴翘起来,朱厚照随之来了一句:「让你找的人怎么样
了……」
丁寿正发愁怎么解释这档子事,遥见宫女翠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 *** *** ***
张太后虚弱地躺在榻上,神色萎靡。
「母后,母后……」朱厚照立在榻侧,轻声呼唤。
「母后放心,丁卿已经与儿皇说过了。」朱厚照将方才商议二侯的处置一
五一十讲了出来。
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让皇儿费心了。」
「母后哪里话,都是儿子不孝,累您气坏了身子。」朱厚照一时真情流露
,哽咽道。
丁寿把梅金书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地,怎地诊
完病更严重了?」
「禀世叔,太后有暗疾在身,此番大怒,将体内燥郁之火激发,故而来势
凶猛。」梅金书面色凝重,略一沉吟,继续道:「观其脉象,右手寸关二部脉
甚洪大,左手心脉大虚……」
大段医理听得丁寿头疼,打断道:「说人话,什么病?」
梅金书话语一窒,筹措一番言辞,继续道:「凤体积攒阴寒,阴虚火旺,
似乎长期不寐……」
不可能,就二爷见她这几回,哪次不是日上三竿才起床,丁寿大摇其头。
不但丁寿不信,凑过来的朱厚照也是不信,待唤过翠蝶细细询问,不由二
人惊讶莫名。
「太后整夜不睡有些日子了,白日里神思倦怠,心心恹恹地,吃过几位太
医的方子调理,也不见效。」
「那为何不早日禀报于朕?」朱厚照忧心母亲,恼怒道。
翠蝶慌忙跪倒请罪,「奴婢早想禀奏,奈何太后不许,只说自己知道,不
要奴婢多事。」
「金书,你可有诊治之法?」丁寿问道。
「此次痰火郁结于心,引发晕厥,倒是有几个方子应急。」梅金书眉头深
锁,道:「可这长期不寐之症若不缓解,怕是治标不治本啊。」
「无法根治么?」朱厚照道。
「陛下明鉴,尊卑分明,男女有别。」梅金书为难道:「男医女疾本就有
诸多不便,况且以男子之身度女子之心,推断病由,难免有失偏颇,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微臣不敢妄施药石。」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去唤医婆来。」朱厚照喝道。
「不独宫中,便是天下间,也是女医稀缺,杏林之憾耳。」梅金书感怀道
。
没功夫听梅金书感叹大明朝妇科前景,朱厚照匆忙传旨,欲征集民间女医
为太后诊病。
「陛下,臣府中西席便是女子,医道精湛,可以一试。」丁寿毫不犹豫把
谈允贤卖了。
「怎不早说,快快宣召。」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朱厚照连声催促。
丁寿见梅金书面色犹豫,便道:「此人乃梅太医师妹,请梅太医随臣同去
敦请。」
*** *** *** ***
车轮滚滚,沿着青石街道一路奔驰。
「金书,方才宫内似乎有话要说。」丁寿向同在车厢内的梅金书问道:「
可是有何不妥?」
梅金书叹了口气,「小侄无状,怕是给世叔扯上了个麻烦。」
听梅金书一番解释,丁寿才晓得谈允贤此次进京是有求而来。
谈允贤幼弟一凤,弘治五年举人,中举之后屡试不第,在大明朝举人做官
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首先需三次会试不中,才有机会候补派官,可即便派官
也不一定轮得到,因为还有一批取了进士后朝考不合格的在家等着候补呢。
严格来说,那位中举后就乐疯了的范进老爷这辈子能不能熬到派官,还得
看祖上积了多少德。咱也别提那位举人中的另类海青天,那位做官是因为张孚
敬改革吏治,三途并举,谈一凤可没那运气。
不过好歹谈家也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机会比同辈多些,在谈一凤中举
十三年后,总算是熬到了桂林训导的空缺。
「府城训导?」丁寿听到这里,面上露出轻视之色,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
。
梅金书倒是没有小瞧之意,只顾说道:「桂林地处偏远,允贤心悬幼弟,
想为他另谋一官职,恰逢长今小师妹延聘西席,听闻世叔又是当朝红人,便请
托小侄。」
说到此,梅金书面带赧色,「为小师妹早得名师授业,小侄厚颜答允,本
想等待时机再面诉详情,又怕世叔为难,迁延至今。」
「不就是要补个实缺么,有什么为难的。」丁寿满不在乎道。
梅金书面色凝重,道:「官职授受,朝廷自有法度,岂是易于的。」
丁寿仔细打量着比自己大许多的师侄,他老子梅退之一心想着造朱棣后人
的反,两个儿子却一个痴、一个呆,替自己考虑什么朝廷法度,还真是养子不
「肖」。
梅金书被丁寿看得浑身不自在,「世叔,可是小侄言语有错?」
「没错。」丁寿展颜一笑,拍了拍梅金书肩头,「此事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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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蝉声切切。
雅轩虽是临水而设,也难抵酷暑,谈允贤围着一条碧绿色白点湘裙,同色
主腰上只披着一袭轻纱,香肩玉臂若隐若现。
小轩地处后宅,谈允贤不虞外人撞见,何况郎中面前无羞涩,行医多年的
她顾忌本就少得多,穿衣自然随便。
此时她正整理翻看梅金书前些时日送来的道教名方《摘玄子》,据说乃是
元代国师长春真人丘处机所著,内载长寿之术多不秘传,谈允贤自阅后便手不
释卷,一卷刚刚读完,正寻下一卷来看。
忽觉有异,谈允贤回过身来,见门口伫立二人,梅金书避嫌,眼神四处闪
躲,丁寿则兴致勃勃地盯着她薄纱下的雪白膀子。
启齿一笑,谈允贤回身上前万福:「东翁,师兄,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