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深蓁】《随涯》（五）
随涯（五）
『孟仔……』
『孟仔……』
女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但，真的是在耳边吗？
『孟仔……我喜欢你……』
清脆的声音在脑海中迴盪。没错，是在脑海裡。
张开眼睛，没有鸟呜，没有犬吠，只有淡淡的晨光透了进来。
『孟仔……』
如梦话般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这裡是梦？还是现实？
像是小蓁的声音，又不像是小蓁的声音。有一点微妙的差异，却又说不出到
底差异了一些甚麽。
天空是蓝色的，能够看见在东边的太阳；同时，也能够看到那留恋着小镇似
的，还没有赶及天亮前躲藏起来的月亮。
白色的月亮，感觉和晚上看到的月亮，感觉完全不一样。但那明确地是同一
个月亮。
就像小蓁的正面是圆圆的可爱脸蛋，但从侧面来看，就是清秀中带点冷酷的
妩媚感。同一个月亮，同一个小蓁，却是完全两种不一样的味道。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一开一合着。小蓁的小手的质感，就像仍然握在手中
一样的清晰。冰冷的感觉﹑温暖的感觉﹑柔软无骨般的质感……曾经就在这手掌
的掌握之中。
虽然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但感觉依然是那麽的清晰。手掌上仍然有小蓁的
小手所留存着的质感，就像是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样。
很想握着那一隻柔软无骨的小手……很想一直一直握下去。
这时候，电话的铃声响起。
我拿起了电话，来电显示是「小雅」。
「早晨。」
「起床了？」小雅省略了招呼，直接就说。
「嗯…」
「今天有没有时间？」
「嗯…多得很。」
「那就好，陪我回去都市裡，好吗？」
「呃…」
「陪我回去都市裡，回去。」小雅以沉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回去」。
「不是不可以…只是…」
「小蓁不会去，她今天约了别人。」
「呃…嗯……不过，为甚麽？」
我实在想不透，没有小蓁同行的话，小雅非要我陪同不可的理由。
「我想买些东西，不可以吗？」
「呃…没问题……」
我不是问要回去都市的理由，而是非要我同行不可的理由。但…怎麽能够直
接说出来呢？
「那…甚麽时候呢？」
「现在，马上。」
「呃…」
「我在家裡等你。」
「啊…嗯…」
「动作快一点，要买的东西很多。」
「嗯……」
小雅断了线，房间裡再次回归于平静。
『现在，马上。』小雅差不多以命令的语气说。但那似乎是急赶之下才会出
现的说法。到底，她赶着去都市买些甚麽呢？为甚麽非要我同行不可呢？
在这裡一个人思考，也似乎不可能得出结论。我换过了衣服，尽快地离开天
池公寓。
走在树荫的大道上，空气中依然充满着青草的味道。晨光不会刺眼，甚至有
小镇上随处可见的生物并不多。没有看过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也没有比闹
钟还要嘈吵的成群小鸟。像这一种假日的早上，在这一条笔直的大道上，甚至可
以看不见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宁静？还是冷清？
我摇一摇头，脚下加快了步速，把这一些无谓的思考先行抛诸脑后。
然后…到了小蓁的家门前。两扇圆圆的像眼睛的窗户紧闭着，像嘴巴的大门
也是紧闭着，像是隐藏着甚麽秘密似的毫无表情。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像。如
果房子也会有表情，就真的有够恐怖了。
小蓁不在家。小雅说她另外约了别人，所以不会与我们同行。
回去都市……的确，那裡应该不是适合小蓁同行的地方。但是，小雅为甚麽
非要找我同行不可呢？
我的思考辗转回到了这一个问题上。同时，脚步亦踏进了十字路口。
右转，前往铁路站的大道上，明显看到比较多的路人。往前一点，就是小雅
的家所在的楼宇。
我抬头上看，小雅家裡的窗已经关上。我正要拿出电话，却看到小雅已经从
楼宇裡步出。
小雅穿着像是夏日已经提早到来的白色背心，内裡是一件紧身的黑色短衬衫，
肩膀和一双玉臂都曝露在晨光之下。下身是平常的极短的牛仔布短裤，一双修长
的无瑕美腿，随着步伐反映着亮丽的光线。
「早晨，小雅。」
「嗯。」小雅的脸上挂着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嗯？」
「走吧！」小雅说着，就走在我的前面。
我无言地跟着小雅，走往铁路站的方向上。小雅不久就会回头确认我是否仍
然跟在她的后面，但她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说话。
我和小雅各自买了车票，维持一前一后的步伐走到月台上，然后在月台前的
候车处，总算终于平排而立。
小雅转过脸看一看我的脸上，然后立即把视线转开，凝望着铁路上面的电缆，
或是天空上虚无的一个点。
「小雅，妳是否很讨厌我？」
小雅把视线急转回来，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说，妳是否很讨厌我？」
「没错，你真的很讨厌。」小雅轻咬着下唇说。
「那麽，妳为甚麽要我陪妳？小蓁不在，妳不需要饰演朋友这一个角色。」
「角色…你说角色。」
「嗯，既然讨厌我，为甚麽仍然要我陪妳？」
「…………」
这时候，电车来了。
小雅进了车厢内，而我…并不打算进去。
「孟仔。」小雅回头，凝视着仍然站在月台上的我。
「我…不去了。」
「孟仔，进来。」
「我不去了。」
咇咇咇咇咇咇－－－－电车即将关门的声音。
「孟仔，听我说…」
「我说，我不去了。」
咇咇咇咇－－－－电车的门徐徐关上。
小雅向前踏了一步，然后我感觉到手臂突然一紧，我就被拉进了车厢之内。
「危﹑危险啊！」差点被车门夹到的我不禁叫出声来。
「谁﹑谁叫你不进来！」
「我就说了，你明明讨厌我，为甚麽非要我陪妳不可！」
「你很讨厌！正因为是这样的你，才更加讨厌！」小雅的脸上显露複杂的表
情，我不懂这一个表情到底是表达了怎麽样的意思，但这一个表情与她口中所说
的「讨厌」，两者之间似乎是沾不上边吧？
「我不懂…小雅妳为甚麽会如此讨厌我。」
「…………」小雅凝望了我一会，然后别开了视线。
「小雅…妳该不会是喜欢小蓁吧？」我说。
听到了我的说话，小雅转脸过来，睁大了双目怒视着我。
「你想到哪裡去了？！变态！不要跟那笨蛋一样，开口闭口都说喜欢不喜欢
的！」
「呃…我…」
「很烦！你们两个都很烦很讨厌啊！」小雅大吼着，车厢裡的人都侧目了。
我无言地凝视着小雅，而小雅再次别开了视线，只是凝视着窗外的景物。
＊＊＊ ＊＊＊ ＊＊＊ ＊＊＊
无言地回到了都市。
人来人往﹑人来人往……
熙来攘往的人流，像湍急的河水，从四方八面而来，循八面四方而去。
我和小雅，就像河流中随水漂流的枯叶，随着湍急的河水，被推涌着向前。
小雅像是害怕我会突然离去似的，以两隻手指紧扣着我的手腕。
其实应该是以手掌拿紧手腕的姿势会比较自然吧？我实在不知道小雅故意维
持这一种「不自然」做法的意义何在。一种既亲近又疏离的感觉透过手腕上传来，
冷冰冰的，就像锁着囚犯的手扣一样。
小雅领着我，到了一间车站前的美式炸鸡连锁餐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
下。
「要吃些甚麽？」小雅说。
「甚麽都好。」我以随便的态度说。
「…………不要走，等我。」小雅凝视着我的脸，等待着我的回应。
「嗯。」我犹疑地点头。
的确，我是有转身离开的打算。但既然都已经回来了……
凝视着小雅前往柜台下单的高佻背影，我再次思考小雅要我陪伴她的理由。
其实，这一次应该是我和小雅第一次单独外出吧？我和小蓁单独出外的机会
还比较多，虽然都只是买一些甚麽生活用品之类的，但总算是和小蓁单独外出啊！
小蓁微笑时的迷人酒窝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已经过了卖早餐的时间了，吃鸡块没问题吧？」
在我回味着小蓁笑脸的期间，小雅已经坐回来我的对面，并凝视着我的脸上。
「啊…嗯…」我伸手拿起了鸡块放到嘴边……是小镇上没有的味道。
小雅挑起了单眉，凝视着正在吃鸡块的我。
「怎麽了？」我说。
「……没有。」
「妳不吃吗？」
「太热，一会儿才吃。」
我没有再理会小雅，继续咀嚼着这久违了的鸡块。
一年了！阔别了这一个都市，还有这一种连锁式的鸡块，足足一年了。
「一年了。」
小雅突然把我脑海中的说话说了出来。
「呃……」
小雅伸手拿起了一件鸡块，轻轻的咬了一口。
「一年……是指…鸡块？」
「不是，是你。」
「呃……」
「你喜欢小蓁，我知道。」
小雅一边说，一边像在说茶馀饭后的话题似的轻咬着鸡块。
「嗯……」我默默地点头。事到如今，否认也没有用处。
「但是…」
「但是？」
「你有多了解小蓁呢？」
「呃……」我对小雅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讶异。
「你不了解，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些甚麽？」
「她是小镇裡长大的人，你不会了解。」
「我当然知道她是在小镇裡长大！」我的声音有点太响亮了。
「你不懂。」
「我到底不懂些甚麽？！」
「…………」
「小雅，告诉我，我到底不懂些甚麽？」
「………小蓁会告诉你吧……应该。」
「呃……」
「传说之树。」
「甚麽？」
「很可笑的东西吧？传说之类的。」
「那又怎样？」
「我不懂妳想说甚麽。」
「你自然会知道……」
「妳要跟我说神话？还是传说？」
「我是从都市回去的人，这些东西于我是荒谬。」
「然后？」
「…………」
小雅别开了视线，并继续咀嚼着鸡块。
「我听不懂。」
「我也希望你永远听不懂……」小雅说着，拿起了汽水的杯子，用胶管吸啜
了几口。
接下来，不管我如何追问，小雅也没有对这一个话题再说些甚麽。
离开了餐厅，小雅走在我前头的不远处，依然不久回头确认我是否还跟在后
面。
「小雅，我们要去哪裡？」
「随便逛逛，哪裡都好。」小雅头也不回地说。
「呃…妳不是说要买的东西很多吗？」
「嗯，要买的不少，但不买也无妨。」小雅轻描淡写地说。
「我真的不懂，要我一起来的原因。」
「…………」
「到底是为甚麽？」我捉住了小雅的手臂，让她回头过来面向我。
「…………」小雅扭曲着的眉，像是痛苦地颤动着。
「小雅……到底发生了甚麽事？」我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臂，直觉告诉我，这
时候不能让她逃跑。
「就当…只是陪伴我……不行吗？」小雅说着，一颗大粒的泪水在她的脸颊
上滑下……
一直以来都非常坚强的小雅，竟然哭了……
看到小雅的泪水，一些我不知道是甚麽的东西，在我的心中瞬间溶化。我像
是失去重心一般的头晕转向，世界的景物也变成了高速移动之下所产生的像是一
条条的线似的残像。唯独小雅，唯独小雅脸上的泪水，是那麽的清晰地透过眼球
放射到脑袋之中。
小雅轻轻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反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小雅……」
「孟仔，答应我，就只是今天。」
「………」
我和小雅并排地走在都市裡的街道上。
虽然牵着手的两人，女孩子比男孩子高一点，应该是会比较容易让人留意。
但是，这裡是都市，人口密集的都市。即使是这样牵着手走，也不会有多麽的显
眼。再说，离开了都市已经一年，遇到相熟朋友的机会应该相当淼茫。又或者说，
在节奏急速得彷彿一日三秋的都市裡，已经离开了一年的我，还有朋友吗？
＊＊＊ ＊＊＊ ＊＊＊ ＊＊＊
回到了小镇上的铁路站，已经是晚上。
在电车抵达月台的瞬间，小雅就放开了牵着我的手。
买了的东西不少，大多是一些生活上简单的东西，但小镇上买不到的东西。
例如某品牌的护肤品﹑某些连锁百货店专卖的朱古力﹑某些较时尚的服饰……诚
如小雅所说：「要买的东西很多，但不买也无妨」。
沿着铁路站前通往十字路口的笔直大道上，小雅甚麽也没说。
我一直走在她身旁，直到她的家所在的楼宇下面。
「孟仔，谢谢你陪了我一天。」
「唔唔……」我轻轻摇头。
小雅向我展示了一个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楼宇裡面。
冷冷的月下，再次只馀下我。
小镇上的寂静夜空，使刚才发生在都市裡的种种事情，统统都化成了幻影。
高祟而立的鸟居，依然孤独地傲立在大道的尽头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