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9

第四十一折 思见身中 照蜮冥途

“且慢!”

五岛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绝迹江湖久已,兴许不知:妾身也好,五帝窟也罢,一向不管他门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恶道在莲觉寺之中翻天覆地,也与本门无关。鬼王千错万错,独独不该杀了我手底下人。”语声温婉,笼发的乌纱长曳到地,衬与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观音一般。

漱玉节已非妙龄少女,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却不及那霜雪精淬之后如冰魄般醉人的绰约。她垂着一双剪水杏眸,随手掠了掠发髻,笼雪似的云纱袖管滑落肘底,几只杯口粗细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润白修长的腕子竟比手镯更加纤巧。

玉人温雅,吐露的清音却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丝毫不容轻慢。

鬼王勒马回头,阴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说啦,杀人偿命,最是容易不过。”绿袍大袖一舞:“杀人者谁?”

身后,四盏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飘出行伍,提灯之人白靴白袍,头戴毡笠、腰系褡膊(行旅时用的长方形布袋,两端开口可贮物,多系在腰间当腰带,或搭在肩膊上),俱都是微带青惨的一色白。四人头脸均密密缠着白布条,直至颈间襟内,连一丝可供视物的眼缝都不留,模样十分诡异。

阴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还与漱宗主!”

白衣人一齐抽刀,横颈抹去,鲜血仰天喷出,随风飘落如红雾。四盏白骨提灯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灭,随着白衣白笠的无面主人一同倒落尘土。

死士漱玉节看多了,她亲自训练的黑岛精锐“潜行都”虽清一色是女子,危急时亦能慷慨一死,绝不退缩。但要死得如这四名白衣人般整齐划一、波澜不惊,连瞬息间的犹豫也无,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恶三道之中,地狱道独有的鬼卒,名唤“白面伤司”。”薛百胜微凑近她耳畔,低道:“夺五感、去心欲,剥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极处,意志崩溃麻木不仁,便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驱策。”说罢踏前一步,纵声长笑:

“这种东西再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阴宿冥,你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师尊、父兄还是祖爷爷的先人来,可说是小气家家;打肿脸充胖子,却端出这等寒碜菜色,岂非笑煞人也!”

众小鬼听他对鬼王出言不逊,纷纷鼓噪起来,夜风里一阵嘶呱尖啸,此起彼落,宛若魑魅夜行。薛百胜怪眼一吊,抱胸冷笑,只等那“鬼王”应付。

瘦马背上,阴宿冥却只一笑,耸了耸驼峰般的双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言差矣!数百年来,世上便只有一个“鬼王”阴宿冥,超脱六道,不入轮回,及至老神君与宗主百年后,鬼王阴宿冥仍长存于世,绝不消灭。”袍袖一舞。

“两位暂别!来日七玄大会上,本王恭候大驾!”

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瘦骨嶙峋的乌骓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门的一瞬间,忽听一声爆响,一道极长极快的风压扫过,四名脸涂油彩的小鬼脚下一踉跄,还来不及开口,斗大的头颅迎风一歪,扑簌簌地滚落地面。

长风呼啸着荡尽大半个院落,所经处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摇散一地,十分狼狈。风索似的长鞭余势不停,鳞角相叠的鞭梢屧屧怪响,昂奋如蛇,朝鬼王阴宿冥卷去!

长逾三丈的响尾鞭完全展开、居高临下一扫,势极重而极锐,鞭梢所带拍没有百余斤的巨力,鞭风偏又锋利无匹;一旦击实了,连贱马都拦腰扫成两截,更何况是人?薛百胜料不到顷刻之间以至这等逼命时刻,阻值不及,暗中提劲运功,待长鞭一击中的,便要抢先狙杀鬼王身旁六鬼。

老谋深算的白帝神君余光一瞥,见漱玉节身姿不动,凛秀如梅,玉一般的白皙柔荑却悄悄按上腰间的“玄母”长柄,冷笑之余,亦不免微露赞许:“事到临头,整日拜佛的柔弱妇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闪至门边,手按剑柄蓄势待发,却是袨子。

眼看避无可避,连人带马将被鞭风扫成两截,阴宿冥不慌不忙,掣出腰间的降魔青钢剑横里挥出,连着铁鞘迎风一击,凭空“啪啦”一声,震得众人气血翻涌,功力稍低的都不退了一步,还有自口唇、耳鼻溢出血珠的。

鳞皮响尾鞭被那青钢剑一抽,竟而倒甩回去,当中毫无转折消停,千钧巨力瞬间消弭无形,飕飕一阵旋绕疾响,才又缠回主人臂间。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偿,应由敝门亲收,不劳鬼王费心!”

阴宿冥还剑于腰,驻马抬头,忽然开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黄帝神君座下、土神岛四使之一,人称“奎蛇”冷北海便是。”

阴宿冥点头:“好本事!本王记住你了。”遥遥冲漱玉节一颔首,笑道:“宗主座下,果无虚士!待此间事了,本王再行领教。请。”

群鬼拾起鬼火青灯,簇拥着地狱道的冥主策马而出,转头一阵山风忽来,不只是前头引路的青蝠血灯笼应声熄灭,就连浮在虚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见,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只是一场骇人噩梦,真假难分。

冷北海跃下房顶,青白的瘦脸上神色淡漠,低着头径朝黄岛诸人处走来,模样极不显眼,当真是稍一闪神便要错失其所在,若非亲眼目睹,随也料不到方才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风断手”的绝技,为五帝窟挽回颜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杀生,凑近何君盼耳边:“此际需好生慰问,切莫寒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并未接口。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请神君责罚。”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满堂之上,只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节神色自若,仍是一派优雅,温婉的姣好玉容看不出喜怒,倒是撤入内堂的几名潜行都女卫忿忿不平,怒上峨眉。

杜平川正盘算如何与宗主交代,浑没料到冷北海竟有这么一着,趋前一扯他衣袖,低声道:“快快起来!宗主在此,莫要添乱。”冷北海面无表情,竟来个相应不理。

早在岳宸风控制五岛前,漱玉节便饱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岛在台面下斗得乌烟瘴气,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岳宸风来了之后,漱玉节也拿不出解决的法子,只能带头“忍辱负重”,像冷北海这样心有不服者,四岛中所在多有。这回伏击耿照一行的任务,就属土神岛损失最惨,四位敕使之一的曹无断左手成残,一身艺叶废去大半,在五里铺、龙口渡头折损的也都是黄岛的人马,身为帝门之主的漱玉节却姗姗来迟。冷北海不满已极,闷了几日,终于在今晚爆发。

杜平川暗叹:“在这当口,你闹什么意气!”心知劝他不住,面上不动声色,趁宗主一垂眸,抬头望了薛百胜一眼。

须知岳宸风贪得无厌,别说是十名血统纯正的美貌处女,再献上一百名他也不嫌多。那红岛的符赤锦,昔日也是从夫守节、规规矩矩的嫁妇,岳宸风硬是用强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众高手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谁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节,难保她不会献出何君盼,做为巩固其宗主宝座的祭品,换取岳宸风的加倍信赖。虽说此例一开,少主漱琼飞、乃自漱玉节自身都有危险,证诸其过往的厉害手段,这点却不能不防。

大敌当前,决计不能闪失斗!

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则,一贯如此。

只可惜冷北海之心热,便与他鞭梢、脸面的冷厉同样极端,毫无遏抑。

薛百胜垂着稀疏的银眉,正要开口缓颊,忽听一把银铃般的清脆喉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细语喁喁,不紧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以为神君没听清,又重复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这样的。”

见冷北海愕然抬头,何君盼顿了顿,正色道:“你的忠义,毋庸置疑。但你鞭挥鬼王之时,可有想过万一得手,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众人闻言一怔,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屏息以待。

何君盼这才省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脸不一红,定了定神,细声道:“依我猜想,纵使失去首脑,集恶道之人也一定不会一哄而散,为了替鬼王报仇,势必奋力反攻;倘若鬼王侥幸未死,也将拼命还击……”

“无论结果如何,紧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恶战。”

众人尽皆无语。冷北海口唇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惨白的面色益发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离去之后,我才发现只有宗主、薛公公,还有袨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连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恶战骤起,本门最终是赢是输,又或要牺牲多少人马,实男逆料。这,才是你所犯的最大错误。”

冷北海听得汗流浃背,俯首贴地:“小人……小人知错。”

何君盼点了点头,缓缓道:“念在你回护了本门的脸面,又为宗主心爱的弟子们复仇,本该责罚你在“吞鹿阁”面壁三年,但你将为本门立一大功,两相折抵,便改罚一年。”回顾杜平川道:

“这样,会不会罚的太轻了?我见宗谱上说“愈际者服”,是指逾越本分的人最多罚近三年,便与守孝服丧一般,是么?”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判刑量度,有本有据,属下等心悦诚服。”

何君盼展颜一笑,不觉缩了缩粉雕玉琢似的修长鹅颈,终于泄漏出一丝少女的天真,旋即收敛神容,袅袅趋前施礼:“我御下不严,几酿大祸,请宗主责罚。”漱玉节笑道:“你处置得很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说冷敕使将为本门立一大功,是指什么?”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风散息”的奇功,与鬼王对过一招,便知其武功特性,下次相遇,也好准备。”

薛百胜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浅,合该是大功一件。”见何君盼抿着红菱似的唇瓣浅浅一笑,眸中略过一丝慧黠灵芒,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去阴宿冥出手未果?这个丫头,还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领命起身,将适才一交击间所测得的阴阳动静、奇正刚柔等细说分明,并向薛百胜出示收鞭而回时,臂上被余劲震出的瘀痕。漱玉节见老神君神色出奇凝重,未敢惊扰,半响才问:“怎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薛百胜沉吟道:“方才那一剑,他用的是镇门神功《役鬼令》里的一试“山河板荡开玄冥”。这招三十年前我在当时的阴宿冥手里见识过,以掌法施展,威力决计胜过降魔宝剑的剑鞘,显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这个机会,要向老夫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狱道冥主阴宿冥。”

“这就叫欲盖弥彰。”漱玉节淡然一笑。“所以,这个鬼王是个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胜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释道:

“《役鬼令》是极为刚猛的武功,至阳至烈,毫无花巧,才能镇得住集恶三道里的那些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剑荡回百余斤的鞭劲,修为就算不及当年的鬼王阴宿冥,起码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单打独斗,宗主与老夫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节也知他薑桂之性,好胜要强,决计不会无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狱一道便极不好惹,更况且还有狼首、恶佛未出,万一……万一角这些个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不叫冤枉。”

薛百胜“哼”的一声,却未反驳,只说:“非是此时之敌也,未必便不能敌。”

“老神君高见。”

漱玉节顺着他的话头,凝着一双妙目环视众人,朗声清道:“打今日起,没有我的号令,不许任何人出这王舍院一步。各岛人马须妥善编制,至少两人一组,切莫单独行动;遇集恶道徒众,须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违者,绝不轻饶!”瞥了琼飞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岛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现场好不尴尬。

那“鬼王”阴宿冥的镇门神功《役鬼令》再厉害,也不过便与冷北海斗个旗鼓相当;“奎蛇”固然是黄岛有数的高手,论武功却还远不及四岛神君之能,真要杀将起来,五帝窟未必就输给了集恶道,岂有一味龟缩忍让的道理?

漱玉节神色自若,含笑不语,倒是琼飞按奈不住,抢白道:“娘!那捞什子鬼王再狠,也狠不过岳宸风。岳宸风握有辟神丹也就罢了,凭什么我们连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怕!这不是教人瞧扁了么?”

漱玉节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抢先发难,笑容一凝,睁眼轻叱:“说过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讳,你总是不听!”琼飞被骂得委屈,性子一来,怒道:“他又不在这里,怎么说不得?他若没有九霄辟神丹,谁怕他来!”

漱玉节不想与她瞎缠夹,忘了周围一匝,朗声道:“你们都是这样看的?我帝门怕了集恶道群鬼,这才龟缩不出,是么?”众人无语。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回头微笑:“君盼,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摇头道:“鬼王若有十足把握对付五帝窟,毋须杀人还头,无端打草惊蛇。他今夜前来,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摸样越是张狂,代表心中越不踏实,杀人威吓不过是假象。此为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计。”

“宗主命众人一径示弱,严守不出,鬼王以为计谋得逞,必定开始松懈;届时,我等便能探知集恶道一干人的实力虚实,进可轻取、退可自保,这便是兵法中所谓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这是上上之策。”众人恍然大悟,尽皆叹服。

漱玉节微微一笑,命各岛人员分配停当,各自散去,毫升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记至刚至猛的“山河板荡开玄冥”,鞭劲悉数反弹回来,震伤了五脏六腑,起身时脚下微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齿缝间及时咬住一口鲜血;蓦地一条结实的臂膀横里伸出来,稳稳将他挽住,来人面冷如铁,波澜不兴,黝黑的肌肤亦如冷铁一般,正是“铁线蛇”杜平川。

“啧,管什么闲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汉子挥臂一挣,拨开扶持,一抹殷虹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三角脸上益发白惨。“好生配神君走去!你是上过几日学堂的,不比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咱们用性命伺奉神君,你得用脑子。”

杜平川面无表情,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卑不亢。

“我的脑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该是时候,用性命来侍候神君了。”

“是么?啧啧。目光如炬、手腕灵活的铁线蛇,不想也有这一天那!”

两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窈窕的背影正与漱玉节、薛百胜相偕,一齐步入后进,左右侍从只敢远远环绕三人,不敢走到足以听清三人谈话的距离;那是神君与岛民之间无可逾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冷北海眯眼看着,忽然一笑。

“怎么, 被罚面壁一年很欢喜么?”杜平川些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不,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来黄岛早已有了一位称职的主人,我却老当她是个小女孩儿。你和我、岛内和岛外……这十几年的辛苦,总算不枉啦!”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二人正盘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紧要之处。

明栈雪催动功力,持续帮助耿照易经拓脉,打通了两关心魔,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两人全身气脉相接,明栈雪的内息如温水般淌过耿照周身经脉,以她对碧火神功了如指掌,修为更远远超过了耿照,此番打通关障,可说是循序渐进,一切都在明栈雪的掌控之下。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精神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见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掌心扔与他的左掌相贴,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娇躯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后,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学一气。”

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伸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也学着打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夫,什么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栈雪摇头:“这么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了!”耿照连猜几次她都大摇螓首,挥手道:“错了、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来。”稍顿了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

“连拳脚器械、 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想象“气”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觉到体内之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奥之物,都须依赖存想才能连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内视的极高之境。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也能增进拳脚外门,听明栈雪之意,收效竟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会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后却是全身疼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梦,无论梦境多么漫长,实际不过是眼珠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觉、发梦之处;心间一瞬,足以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痛楚、所锻炼的程度,却胜过你踏踏实实跑上一整夜——如许捷径,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按姑娘之说,若有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想”出一身高明的功夫?”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对,身体就算依想像的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熟练了,并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的感觉,于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式所演发生改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命居住在高山上的,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如水的经验,熟知身体在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存想了十余年之后,纵使他不会再碰一碰海水,也能练就一身高明的深浅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么,纵使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正所谓“不进则退”,为了维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习;对敌不限时光、场域,一身可战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恶之间;毕生所敌随时光再现,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之间反复为之……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里碧燐燐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荡着“喀答喀答”的马蹄响,一名肩如驼峰、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胯一柄铁鞘青钢剑,晃摇的模样充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抿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声翕动:“集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疼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孽,还不速速来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边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溅出一滴殷红血珠,獠牙尖锐、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仿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的诡丽焰色不改,益发璀璨,将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补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因果业报,森罗殿前;降魔剑下,儆——恶——除——”牵着乌骓追风马的大头鬼上前两步,扯开嗓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龟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卷,摇头晃脑、大声唱名,众6小鬼们用整串铁链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情茫然,如中迷烟,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是衡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尸骨无存!”一旁负屈鬼抖手中红罗,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尸。

耿照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过出手相救的年头,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越城某富商之妻、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的勾当,如字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大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摇了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声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了,惊叫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飙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了眼睑的眼窟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地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下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驳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卤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挥,“喀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混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是地狱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的窥视着,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的脸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移花接木,换日偷天。”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混沌”夺走面皮,身份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了一命,被小鬼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起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于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人——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大的铁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淫妇女、横征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后,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我我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有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的乌骓追风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铁箱,俱都出得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在柱上,每条都蹦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中可有隐秘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之下,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音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李敖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铁链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轮扫而出;阴宿冥手挎剑柄,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链,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老子给软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糊涂啦,整日张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双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

“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的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到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踞,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依据后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么?”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化,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全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去,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挡。显义整条臂骨被枕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火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尽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家剑鞘或圈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指之间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降魔青钢剑,冷笑:“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商等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入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于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失声脱口:“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

非诚勿扰集资团手打

第四十二折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聂冥途?谁是聂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闻言一凛,转头望着明栈雪。她却不怎么意外,掠了掠几缕鬓头垂落的发丝,益发衬得面颊白皙柔嫩,如玉莹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统领群兽的狼首‘照蜮狼眼’聂冥途,可说是集恶道三道冥主中最令人头疼的人物。此人残忍嗜杀,为恶之甚,简直是罄竹难书。”她对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轻道:“你每晚都与这等人物周旋,不仅能全身而退,武功还越练越高,要传到了江湖上去,任谁都不能不写个‘服’字。”

耿照苦笑之余,也不有一丝骄傲:“原来……我所面对的,竟是这般难缠的人物!”见她神色自若,微感诧异:“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份么?”

“也说不上一个‘早’字。”

明栈雪微微一笑,摇头道:“江湖传闻,聂冥途练有一门摄魂魔眼,不但夜里视物如白昼,望远更是如鹰如狼,可于一里之外窥视见针尖羽隙、松鳞蜗角,兼有迷魂夺魄的异能,堪称独步天下。那夜我与他追逐角力,他轻功身法尚不及我,却能紧咬不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见那青黄闪烁的奇异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见大殿之下,群鬼蜂拥而入,阴宿冥袍袖一挥,喝止道:“不得无礼!都退出去!”心有不甘的小鬼们嘶呱一阵,抓耳挠腮的又退出去。阴宿冥左手笼在宽大的袖中,迎风一招,干冷的夜半空气中忽然刮起一声刺耳烈响,宛若鸱枭怪啼。

耿照在密室中听见,便是隔着厚重的弥勒大腹,亦不浑身一震,几欲掩耳,心想:“那是什么声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伤司循声而入,搬来三张王座也似的诡异长背扶椅,竟全由雪白的长骨接成,扶手便是两条完整的带掌臂骨。长背边缘缀满打磨光洁的巨大鲨齿,顶端两侧的掛牙部分则以两枚浑圆的颅骨装饰。

那白骨王座形体庞大,气象迫人,重量却颇为轻盈。

白面伤司将三座遥排作“品”字,悉数退至主位之后,垂首而立,宛若傀儡。

那自称是狼首“聂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终抱臂冷眼,动也不动,青黄闪烁的邪眸中似有一丝冷冽讥诮。

阴宿冥撩起绿袍横襽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翘起左脚的厚底官靴叠脚,挥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独步天下,料想世间再无第二双.本王这便不看铁首狼令,验明正身了。请!”

聂冥途嘿的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枯瘦细长的焦褐指尖轻抚扶手的光洁白骨,半响才低笑道:“嘿,转眼都三十年啦!说是极长,到底也捱了过来;上回坐这张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儿的事。”笑意轻狂,淡淡的语气中却不无萧索。

“这也正式本王,前来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阴宿冥道:“集恶道分裂卅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说七玄之中,以天罗香居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执掌门户,率精锐重入东海,先併七玄,再平七大门派;压服东境以后,天下雄图,指日可待!如此大业,正需二位冥主鼎力相助。”说道激昂处,不由的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聂冥途恍若不觉,兀自抚摸着白骨王座,似沉湎与旧日回忆,难以自已。

阴宿冥等不到回应,干咳几声,终于还是接下了话头,续道:“是了,狼首既出,不知恶佛何在?”连问几声,聂冥途皆是装聋作哑,垂首低迴。阴宿冥隐隐觉得不对,暗提至阳罡气,扬声喝到:“南冥恶佛,本王既已亲自前来,你何不爽快现身一见,共商本门大计?还是要动用本王的役鬼铁令,方能请出你来!”

尖亢的语声在大殿中轰然回荡,久久不绝,隐有一股金铁交鸣般的杀伐刚阳,弥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涌,心神悸动,全身真气滚如鼎沸,一发不可收拾,直觉把手一挥,便要起身。

明栈雪本与他双手交握,内息连接,一下突然断了联系耿照体内新拓的筋脉陡地大乱,打坏了渐趋稳定的平衡。她俏脸丕变,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只白皙玉掌自脑门拍落,纯正的碧火真气透顶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盘膝抵掌,缓缓回神。

“我...我怎么了?”

“那厮的至阳罡气引动你全身气脉,碧火真气突然变得极不安定...全身放松,不要存想导引或运动内力,交给我就好!”

明栈雪一咬银牙,源源催动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只觉体内一阵激痛,筋脉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挤着撑了开来;这样的感觉他十分熟悉,但前两次却远不及这次剧烈。

“这...这是三关心魔么?”思绪一起,体内的气息益发紊乱。

明栈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这些!交给我就好,你快想些不相干的事,别...别添乱!”自耿照与她相识,,从不会如此狼狈这位武功高强,心机深沉的绝美女郎总是占尽先机,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优雅又犀利,从不曾如此狼狈。

他隐约察觉自己体内的异变:阴宿冥的至阳罡气似与碧火神功产生了某种奥妙的联系,原本打通二关心魔、真气与筋脉趋于和谐的身体突生变化,促成三关心魔提早到来。明栈雪内力未复,连休息也不可得,须立刻助他破关除障,凶险可见一斑。

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脉、行气,将注意力集中到大殿之上,忽问:“谁是南冥恶佛?”

他的思绪不再干扰内息,明栈雪压力顿减,稳稳地鼓劲为他易筋拓脈,边分神解释:“集恶三道中‘饿鬼道’的冥主也失踪卅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阴宿冥连喊几声,不见有人相应,忽见聂冥途抬起头来,阴阴一笑:“省点力气,南冥恶佛不在这里。阴宿冥是你的师傅呢,还是你的父亲?我瞧你的年岁,该是阴老鬼的弟子吧?”

他口中的“阴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狱道自古百世一系,聂冥途倚老卖老,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阴宿冥一掸膝腿,森然道:“聂冥途,你应该知道地狱一道的冥主,千百年来便只有一位‘鬼王’阴宿冥。本王既已执掌门户,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门,否则一世都需受本王的节制。”

聂冥途黑巾蒙面,青黄眸中掠过一抹冷蔑笑意。

“看来,你那死鬼师傅什么都没同你说,是不是?”

他嘿嘿两声,以手支颐,曲起一条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

“南冥恶佛若在此,我保证你今天决不能生出此地。阴老鬼害我俩坐了卅年黑牢,受尽折磨,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的突然,留下你这二愣子徒弟自作聪明,巴巴的跑来莲觉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阴宿冥忍无可忍,拍座即起,大喝道:

“今日教你知晓,谁才是集恶三道的主人!”运起镇门神功《役鬼令》的至阳罡气,双掌间豪光暴绽,如捧初阳!他两手高举过顶,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鬼莫不低首哀鸣、蜷作一团,连聂冥途也单膝跪地,捂眼低首,似乎极为痛苦。

阴宿冥笑道:“聂冥途!《役鬼令》专克阴邪,凡修炼本门武功者,尽皆受制!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说着踏前一步,手中罡华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首跪地,难以迎视。

“住...住手!恶佛...寺里...”聂冥途痛苦抱头,语声慢慢低了下去,终不可闻。阴宿冥微凛:“你说什么?”袍袖一翻,伸手去拿他肩头。耿照从覘孔中望见,想起方才显义的花样,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声劲响,聂冥途双手翻飞,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总算阴宿冥见机的快,猛地下腰后仰,头脸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了杀着;聂冥途得理不饶人,双掌一并、十指如碰莲,翻花似的一轮猛攻,所使尽是“薜荔鬼手”莲华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数。

“薜荔鬼手”是天下指掌功夫中的绝学,在聂冥途手中使来,更是如鬼如魅,直将阴宿冥整个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团翻花指影,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卅余合眨眼即过,错失先招的鬼王竟匀不出手来递还一招,莲花指影紧黏着他头、脸、肩膊争团競簇,煞是好看

阴宿冥狼狈不堪,拼命拂袖挥掌,护住要害,被逼的连退几步,脚后跟“咯”一声撞上了白骨王座,几乎踉跄坐倒。眼看胜机将至,聂冥途突然“嘿”的一声,撤招躍出战局,大笑道:“忒也无聊,不打了!”

阴宿冥缓过一口气来,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么武功!”不堪受辱,提运至阳罡气,凌空飞躍,居高临下,刚猛无匹的掌势如神龙探抓,两人尚未交击罡风以压得聂冥途衣袂烈烈,膝腿弯曲,仿佛千钧盖顶,竟无一丝腾挪闪躲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绽,,终于有了一丝认真之色,脱口赞道:“好一式‘凭虚御龙落九霄’!”双手倏地分开,不再结成莲指,招式突然变得大开大阖,犹如风云卷动,刀剑横扫,由下而上,声势竟是丝毫不逊,口中喃喃低诵:

“若为眼暗无光明者,当于‘日精摩尼手’;若为从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转者,当于‘不退金轮手’...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当于‘宝剑手’;若为摧服一切怨敌者,当于‘金刚杵手’…”

眨眼间,日精摩尼、不退金刚轮、宝剑手、金刚杵手等金刚部死路绝式一一历遍,“凭虚御龙落九霄”的千钧压顶之势决不动摇,威力与正气却被同属无双金刚力的金刚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余势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阴宿冥虽诧异,却看出自己才是最后的胜利者,聂冥途招式用老、刚力催尽,仍敌不住“役鬼令”的惊天之威,兀自闭目垂首,喃喃如诵经一般,不觉大笑:

“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脚,不嫌迟么!”

“有本有智,不坏不朽,经无数劫,破诸烦恼。”聂冥途猛一抬头,双拳击出:“若为降伏一切天、魔、神者,当于‘跛折罗手’!”

拳掌交击,两人身形一顿、轰然并退,双双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阴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长背,一口鲜血咬在齿间,心中的骇异却远远超过肉体的痛楚:“怎么…..怎么可能?本门中人,岂有能抵挡《役鬼令》神功者!”

聂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渍晕出覆面的黑巾,缓缓淌下襟口,显然受创不轻。

然而,挡下集恶道中人畏如猛虎的无上克星《役鬼令》,却令黑衣蒙面的枯瘦老者意气昂扬,仰头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头,现而今,你还觉得自己杀得了我么?”

堂堂九幽十类之主,岂容如此挑衅,阴宿冥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殿外忽来一阵夜行风,吹起他满身绿绸票卷入蝶舞;低头一看,赫见腰部以上各处要害绽开无数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里的银白软甲。可想而知,刚才若无这一身门主嫡传的“御邪宝甲”,只怕阴宿冥等不及使出“凭虚御龙落九霄”的绝式,便已先去见了阎王。

他咬紧银牙,手按腰畔的降魔剑,缓缓坐直身躯,便要豁命一战,守护尊严。

聂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声,竖掌一立,阴阴说道:“年轻人,若你明白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那我们便可以好好谈一谈了。还是你要再白花力气,无端拼个死活,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阴宿冥盛怒未平,闻言却不一凛,强制抑下怒火,逐渐冷静。

他接掌门主之位的时间不长,明白自己修为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聂冥途、南冥恶佛的对手,所持者只有镇门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恶道的武功均是阴寒功体,而掌门所持之物——降魔神剑、御邪宝甲等——却是专克天下至阴至邪的攻防利器,《役鬼令》的至阳罡气更是群鬼克星,就算是三道冥主也无法抵挡。

谁知这失踪卅年的狼首聂冥途,竟炼成了一身同样刚猛无邪的奇特武学。《役鬼令》丧失了以正克邪的绝大好处,硬碰硬的结果,至阳罡气的威力略胜一筹,但招式却颇不及聂冥途所使的怪异手法,谁也讨不了好。

阴宿冥略作思索,心中以拿定主意,从袖中取出一管铁笛,凌空挥出刺耳锐响,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王座之后,数十名白面丧司一齐躬身,鱼贯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台下,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内,只剩下白骨王座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人。

聂冥途笑道:“很好。能识事务、不拘小节,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师傅,还是亲身老子?”

阴宿冥冷道:“这个问题,你要拿脸上那条黑巾做交换。让我见一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聂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开一边面巾。

耿照所处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开的黑巾遮住,难以窥见“照域狼眼”聂冥途的真面目,不扼腕:“这人如不是显义所扮,却是以什么身份潜伏在寺中?”忽想起初入香籍厨帮佣时,与那中年执役僧的谈话,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为名、行执役之实的杂工甚多,王舍院里也有许多带发修行的居士长住。要揪出此人,可由此二处着手。”

聂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满意了么?”

阴宿冥微微点头,肃然道:“先门主乃家师,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聂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吧我料想不是他指点你来莲觉寺的。”

“这个问题,狼首需以恶佛的下落交换。”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卅年来,我一步也为踏出莲觉寺。”或许是想起过往的梁子,聂冥途口气转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说出你来莲觉寺的目的,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阴宿冥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一名自称‘鬼先生’之人,传帖七玄诸门,说要在阿兰山召开‘七玄大会’。先门主猝逝之前,曾经约略提及,当年最后一次与狼首、恶佛会面的地点,便是阿兰山莲觉寺。我推测两者或有关联,于是前来赴约,顺便追访二位的下落。”从内袋里取出一封请柬,扬手掷出,平平飞至聂冥途手上。

聂冥途打开观视,又里里外外检查几回,将信件掷还阴宿冥。

“这“鬼先生”是什么来头”

“闻所闻问。”阴宿冥摇头。“不过他说:“门主欲统合三道,光大贵派,还需走一趟阿兰山巅。料想令师临终之前,应有此说。”我是听了这话才决定要来,瞧瞧那厮弄什么玄虚。”

聂冥途昔日贵为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门主的临终遗嘱,绝不可能被第三人知晓。以阴老鬼贪生如鼠,小心谨慎的脾性,泄露给旁人的可能性也几乎于无......老狼王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觉陷入深思。

世人皆视集恶道为魍魉。凭者无它,不过“诡秘”二字罢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诡秘计俩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聂明途沉吟片刻,抬起一双青黄的魔眼。“这会,可是谁人都能参加?”

“不,只有七玄之主才能有资格,并且需携带一样天宗圣器方能与会。”

“天宗圣器?”

聂冥途微微一怔,忽然会意过来,不由哼笑。

“妖刀便说妖刀,杀人无算的鬼东西,他妈的什么狗屁圣器!”冷笑几声,摇了摇头,斜乜道:“怎么,妖刀又现世了吗?事隔三十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 回到了这事上头。”

(怎么三十年前集恶道的旧事,也与妖刀有关?)

耿照一听得“妖刀”二字,忙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眼见阴宿冥目中微露诧异,聂冥途嘿嘿一笑,报臂道:“当年,本门三道分庭抗礼,你师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与原本修习的阴寒功体相冲突,拿来吓唬别人可以,要对付我和恶佛却是差远了。我们三人谁也不服谁,明争暗斗,都想置另外两人于死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约我二人见面,说些三道不可无主的废话。老子听不过,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师父却说:‘我如有能耐一统七玄,甚至消灭正道七大门派,你们俩便奉我为主,如何?’老子还以为老鬼得了失心疯,不料他却一本正经的说:‘三百年前乱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下!七玄七派又算什么?’

他说,能唤醒并操作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处;待他调查清楚,便通知我俩前往会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为主之时。三人击掌为誓,那时我当他脑子不清楚了,暗里进行布置,打算一举吞并地狱道的势力,以图壮大。料想恶佛也应是如此。

谁知到三个月之后,老鬼真的少来了口信,要我前来莲觉寺会合。我带着徒子徒孙在山下布置妥当,就算真要一战而决也不怕,然后才独自上得山来,瞧瞧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阴宿冥摇头。“先门主生前,从未与我提过'妖刀'二字。”

聂冥途冷笑:“只怕他吓破了胆,这辈子连说都不敢再说。”

他言多轻蔑,阴宿冥心中不满,却因事关重大,只得按耐性子听下去。

聂冥途顿了一顿,冷笑道:“我施展轻功潜入莲觉寺,花了几天功夫里里外外搜一遍,什么也没找着。这和尚庙里除了柴刀、剃刀、菜刀,连长逾三尺的利器也不见一把,那有什么妖刀?我只差没将地皮掀开,当下直觉是上了老鬼的当。他想要调虎离山,却没料到我倾巢而出,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阴宿冥冷笑几声,一竖拇指:“狼首真是铁打的算盘,一点亏也不肯吃。”

耿照听他二人高来高去,犹如云山雾罩;略一思索,这才恍然:“他若非想独占妖刀,何须兼程赶路,较约定的时间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寻不着,又想设下埋伏,趁机消灭鬼王的地狱道......集恶道行事,果然阴损卑鄙,无所不用其极!”

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算什么?比起你那死鬼师父,老子可差得远啦!

我在寺中呆了几天,百无聊赖,正想找点什么乐子,某夜却发现了一桩......不,该说是两桩妙事。两拨人马分作两路,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另一路却从山上缠斗而下,双方显然无甚关联,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

山下来的,是一伙十余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绝伦,原本在山脚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且战且走,杀到半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一半。

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却是一名青袍白面、书生摸样的高瘦青年,持剑追杀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剑法不俗,出手狠厉,只是看不出来历;他追杀的那哥三倒是武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里处、‘点玉庄’四位庄主之三,算上他们的大哥“笔上千里”卫青营,人称‘点玉四尘’。

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钻营、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平日大开庄门广结善缘,事无分大小,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门里正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摆阔做冤大头,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乱、真假相掺的江湖耳语之中,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再派遣耳目循线刺探,说一句‘无孔不入’,那是半句也没过誉。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卖,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特意寻这等人的晦气。

敢杀江湖耳目,这太有趣啦!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施展轻功潜至左近,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

聂冥途停顿片刻,忽然一笑,摇头道:“那时,我便应该察觉不对。只是他们的武功太低啦,我全没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喃喃说着,随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无比怪异的夜晚.....

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本不以武功见长。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无不披创沥血、伤痕累累,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空地,赫见四周密业环阻,竟已无路。

排行最末的四尘“拂尾附翼”方汗血受伤最重,首当其冲,咽喉中剑,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气绝。三尘“浮生散聚”樊约信眼见兄弟惨亡,悲愤难当,不顾一切扑上前去;青年反手一剑、穿心而过,才又血淋淋地拔出来。

二尘“斐锦成书”申雪路左腿已受重创,尽管两位义弟舍命为他拖延,毕竟未能及远。

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终於还是脱力坐倒,拄着精钢判官笔挣扎几下,再也起身不得,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遥遥对峙,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咬牙投来一双溢血红瞳。

月下,青年剑尖指地,一路滴血而来。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隆准凤目,双眉斜飞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悬剑鞘、后插折扇,看来便似寻常官宦子弟的模样。

申雪路悲愤道:“你......你出身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与你往日无仇,买卖完毕、银货两讫,何须杀人灭口?”青年冷笑:“你们是卖消息的,能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其他人。我还需借你们三人的首级一用,不把你们那龟缩不出的大哥卫青营引将出来,我这货买的终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极怒极,仰头大笑:“入口的机关虽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独自一人绝难出入?还是你每回进出,便要将合作之人灭口,反复不休?我兄弟与黑白两道无数人做买卖,却无一如你......如你这般冷血残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道卫青营藏身何处,原来是在‘那地方’。这下子,你们连身死留头的价值也没啦,便在这山间喂狼吧。”申雪路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瞠目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机啊!”

聂冥途藏身林间,细听他二人对话,暗自揣想:“看来‘点玉四尘’得知一处秘境,多半是什么藏宝之地,委由这白面书生破解了入口的机关,许他事后分赃作为代价。谁知书生来个黑吃黑,竟要灭口杀人......嘿嘿,争什么?凭你们这几手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最后还不是都是老子的?”

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聂冥途感应杀气,心头一阵不祥,陡见一条人影拖刀而来,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摄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到来,又从何而来。

来人衣衫破碎、长发披面,模样虽狼狈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华贵,不是惯常漂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歪倒僵硬、手足不灵,便如僵尸一般;手里的金装龙形长朴刀几逾四尺,刀身宽阔,安在刀把处的长杆却以折断,断口碎木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血淋淋,却恍若不觉。

却听申雪路一声惊呼:“大哥!”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猛地撑地而起,一跛一拐的,奋力朝那人奔去!

聂冥途一凛:“原来是卫青营!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今日才知是使个朴刀的主儿。”

青袍书生持剑不动,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卫青营,我还没去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也好,今日咱们做个了断。”申雪路一边拖命前行,一边回头大叫:“大、大哥快走!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骗我们的......”话未说完,忽地颈间一凉,人头“笃!”聚然滚落,身体径自奔出两步,这才仆倒在地。

杀人者竟是点玉庄四尘之首,倒拖金刀的“笔上千里”卫青营!

聂冥途嗜血残毒,平生杀人无算,在号称“天下至阴之地”的集恶道总坛——背阴山栖亡谷打滚了大半辈子,对阴邪之物极具灵感,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却是自他艺成出道以来未曾有过、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暂避其锋的念头。

那青袍书生不过二十出头,修为、历练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谨慎,迟疑不过一瞬,突然点足倒退,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

“好明快的决断......可恶!”

聂冥途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吃惊之余也跟着要离开,岂料原本动作僵硬的卫青营倏然抬头,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莹冷芒,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仿佛盯上了他满身阴邪之气,挥刀径朝聂冥途而来!

“照域狼眼”是当时邪道一等一的万儿,那“笔上千里”卫青营不过是个土财主出身、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两人武功天差地远,若在平日,恐怕连堂堂一决的资格也无。此时赫见卫青营挥刀扑来,聂冥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打......打不赢!这个家伙......老子不是他的对手!”

纵横邪道十余年、大小曾历百余战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与经验判断浓缩成一个字,足以决定胜似关键的一个字——

(逃!)

此生头一次,统率无数狰狞恶兽的“照域狼眼”聂冥途选择了不战而逃。

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却无法拯救其他人——从山上追杀赭衣少年的那拨水匪,恰恰在此时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一遭遇手持金刀的卫青营,顿时掀起一场鲜血泼溅,肢首乱飞的恐怖屠杀......

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很难想象老人所描述的简直是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在那个充诉鲜血哀号的夜里,出乎意料地有着皎洁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溢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阴宿冥身子微微前倾,双掌交叠,垫着尖尖的下颌,仿佛被老狼主话中的魔力所摄,喃喃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

“三十年来,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又回到那个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不断思考你这个问题。”聂冥途低声道:“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再没机会问一问你那死鬼师父,但我以为他想让我和恶佛一看的,就是改变了卫青营的那物事。”

“说不定,我们根本就问错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银眉。

“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而是‘卫青营变成了什么'。”

“那夜非常诡异。我施展轻功,原本已逃离了现场,让追杀赭衣少年的那一伙去面对卫青营那个怪物;但不知为何,后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发现那抢先逃走的青袍书生也回到现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躲在树业之后窥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迸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苍白的面孔扭曲狰狞,便如恶鬼身上一般。你如身在现场,或许会发现我的表情也与他一样;极有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倘若......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制造出一群如卫青营那样的鬼东西,莫说是一统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那有什么办不到的!卫青营不过一乡绅土霸、钻营之徒,武功稀疏平常,那口金装龙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这一人一刀再那一刻却化身为战神,两拨二、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无一生还。

“只是,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

“那持刀的并不是战神,而是杀神。杀神刀下,绝无活口!”

那场惨烈的屠杀,转眼便到了尽头。

除了那身手矫健,应变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蛋大吉。赭衣少年充分发挥了他对付追兵的灵活游击战术,藉由地形与尸体的双重掩护,在卫青营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残喘,居然暂时保住了一命。

疯狂的杀神转头寻找新目标,聂冥途与青袍书生才惊觉一切都迟了!自己已与最后一线生机失之交臂。连同那名勇猛绝伦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极其荒谬的情况下,不得不并肩作战,一径夺路而逃;被逼到一处断崖前时,俱已深受重伤,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卫青营歪歪倒倒地逼过来,不时如兽一般的嚎叫,发出难以辨别的两个单音,宛若恶鬼附身。

危急之际,赭衣少年狂气发作,不要命的猛冲上前,一人一刀硬敌住卫青营,疯狂凶狠的程度一瞬间竟压倒了手持金刀的杀神,两柄刀相持不下;青袍书生却抛下断剑,纵身一跃,跳下断崖。

聂冥途愕然:“这小子心计深沉,怎会轻易寻短?”探头一望,才发现他抓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发嘘:

“他妈的!这小子有一套”见赭衣少年兀自顽抗,真个是勇悍绝伦,想起一路多亏他奋力抵挡,否则三人决计支撑不到崖边,忽生爱才之心,手臂暴长,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扔,旋即一跃而下!

呼呼风啸之间,只听崖顶的卫青营仰头狂嚎,似是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月嘶吼——

崖下约三丈处凸出一小块岩台,聂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皆尽晕厥。

狼首毕竟修为最深,最早苏醒,检查周身伤势,所幸并未伤及筋骨;抬头一看,倒拖金刀的卫青营已不知去向。

以聂冥途的轻伤,要离开岩台是轻而易举,但要弄清楚青袍书生到底从“点玉四尘”的手里夺走何物、又与卫青营的发狂有何关系,却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刺探。聂冥途不动声色,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假装伤重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袍书生终于醒来。他的断剑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锐粗枝聊作防身、撑持之用,一拐一拐的摸进聂冥途身边,不敢贸然来搭脉搏,只观察胸膛起伏的规律,冷不防举起尖枝,朝聂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时紧握钢刀,并未脱手,此时随意往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书生顿时不敢妄动,慢慢放下高举的粗枝。赭衣少年冷然道:

“你与这人有仇?”

“那,你呢?”书生冷笑:“你与他有亲?”

“我不认识。”少年淡然道:“你杀人还要不要第三个理由?”

“天真!”青袍书生冷哼一声:“黑衣夜行,会是什么善类?此人的武功远高于你我,一旦苏醒,我俩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还舍不得死。”说着举起尖枝瞄准他颈侧,又要刺下。

“我说住手。”

青袍书生“啧”的一声,手上用劲,忽觉颈项冰凉。身后,赭衣少年手持钢刀架着他。“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杀,改天再杀吧,今日你动他不得。”

青袍书生放下树枝,缓缓亮出双手,示意自己已手无寸铁。

“你要记住,今天这面子只卖与你,非为旁的。”

“我还不知你我有这等交情,你是与我手里的这位兄弟相熟吧?” 赭衣少年收起钢刀,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贵我两家还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作战的份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脑袋。”

(原来,这两人是相识的!)

那还真是巧了。

趴卧再地上的聂冥途微微一凛,继续屏气潜息,一动也不动。

只听青袍书生笑道:“是么?比起我来,贵帮的叔伯长辈只怕更想要你的命。今晚领头杀你的那个,是贵帮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杀手堆里还有几名是赤水转运使身边的亲信

,一个个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军,少年英杰,最是招人嫉恨,啧啧。”

赭衣少年沉默不语。肩上、背后两道长长的创口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但这人的话却仿佛是冷锐的钢针,不费力气便刺中了他坚硬铠甲之下的滚热心肠。

“我也差不多。顶上有个出类拔萃、剑艺卓越的优秀师兄压着,师父又是老而不死,昏聩糊涂;软硬一夹,一世人都甭想出头。”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一样。”

“你家的老东西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老啦,贪生怕死,变的卑鄙胆怯,自己却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会被自家尊长派人暗杀,我合该被师父师兄一意打压,永无出头之日。”青袍书生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回头,冲着夜风卷动的黝黑崖底一振袖,尖声怒吼:

“你服气么?你甘心么?为什么我们的生死存活,却要由这些糊涂的老东西来决定?这是谁的安排,这是什么道理?”

赭衣少年依旧沉默着,背后的刀创却开始隐隐作痛。

青袍书生转生过来,凤目里并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条破旧立新、掌握命运的奇险富贵,你想不想一试?”

赭衣少年抱臂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炯炯有神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

“你我连朋友都说不上,为什么找我?”

“若说是有缘,你信么?”青袍书生一笑。“好歹今夜,我俩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一回了,你说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迈。

“得了吧,你不是这种人。”

青袍少年闻言,仰头哈哈大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笑声,看着面冷似铁,抱臂如铸的少年。那张黝黑的年轻面孔一丝笑意也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因为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种人。”青袍书生低声道:“你我是非凡之人,本就该做一番大事业,可惜却生错了时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权重、但又平庸无能的人底下折腾,年年消磨,岁岁兜转,最后成为一柄生锈的钝铁,谁也不会记得,你曾是一柄耀眼锋锐的神兵。”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就算赌上这条命,我也决心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赭衣少年皱眉道:“什么机会?”

“若你和我生错了时代,咱们便让这个时代反转一下,如何?”青袍书生笑着,泼啦一声,似从怀里抖出了什么物事,迎风道:“你可曾听说过,什么是‘妖刀’?”

(是......地图!)

聂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话语,再与青袍书生之言相印证,更加确信“点玉四尘”寻到的是一个秘密藏宝地点,其中埋藏着与妖刀相关的秘密;而进入秘窟的卫青营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杀之刀,与三百年前的妖刀传说不谋而合——

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书生应该持有的、指引藏宝地点的地图!

聂冥途翻身跃起,伸手喝道:“拿来!”绿黄邪眼一睨,不微征。

书生少年早已摆好接敌的架势,而青袍书生手中所扬,不过是一条陈旧的搭膊而已。“早跟你说了,”他转头对少年一笑。“这人不是简单人物,一有机会便该下手。眼下可就麻烦啦!”

聂冥途出道十余年,向来只有他阴人,不料今日却被一名江湖小辈算计,怒极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来,老子留你一条全尸。”

谁知青袍书生只一耸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顾少年道:“这样也好。杀了这人,当做入伙的投名状,我把这个倒转时代的惊天秘密与你共享,从今而后,由我们来亲手开创自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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