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张罗层层设伏 计连环步步杀机
天色未明,星月惨淡,却还及不上此时大明皇帝的脸色难看。
看着早朝伏阙上疏的众人,皆是六部九卿重臣,满朝文武占了大半,朱厚
照不知是气是怕,拿着奏疏的双手微微颤抖,半晌才艰难的吐出话来。
「众……众卿何故如此?」朱厚照也不知自己声音何故变得如此晦涩喑哑
。
韩文大声回道:「今海内民穷盗起,天变日增,群小动辄导上游宴无度,
荒弃万机。臣文等位居卿佐,岂能坐视!何忍无言!请陛下俯察物议,速速决
断。」
「请陛下降旨。」群臣齐呼,声势浩大。
「刘先生,内阁的意思呢?」朱厚照的声音带了几分央求。
「群臣奏疏,阁议以为甚是,请陛下将贼辈明正典刑,以正视听。」刘健
朗声道。
这些人伺奉着自己从小长大,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即便那个丁寿相处日
短,也是难得一个可以交心攀谈的玩伴,怎地都变成了十恶不赦之徒啦。
小皇帝彷徨无措,看向左右,一侧当值的锦衣卫正堂石文义神色慌张,对
眼前之局未有半点应对之策,另一边的王岳低眉顺眼,不发一言。
朱厚照突然萌生了一种无力感,近乎哀求道:「诸位先生爱君忧国之心,
朕已尽知,但彼辈随侍经年,薄有微劳,实不忍立诛,望众先生稍加宽恕,容
朕缓缓处治……」
「陛下,」刘健突然撩袍跪倒,声泪俱下道:「先帝临崩,执老臣手,嘱
托大事,今陵土未干,便使宦竖弄权,败坏国事,臣若死,有何面目见先帝于
地下?」
谢迁随即出班,正色道:「此九人罪恶昭彰,人神共愤,此辈不诛,何以
负遗命?」
「请陛下降旨,以正国本。」满朝文武尽皆跪伏。
「你……你们……」朱厚照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觉得满腹委屈,鼻子一酸
,眼泪终究流了下来,带着哭腔自己嘶喊道:「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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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
「陛下,您多少用一些吧。」司礼监李荣和王岳二人劝解着犹自抽噎的小
皇帝。
面对着满桌珍馐美味,朱厚照吸了吸鼻涕,摇头道:「没胃口。」
「朝中众位大人也是忠君爱国之举,皇爷何必为那几个奴才伤心,若哭坏
了身子,这大明的天可就塌了。」王岳一副心忧的样子劝道。
「这大明朝,有我没我有什么分别!」小皇帝抹了抹眼泪,突然想起什么
似的,一把拉住王岳手腕,道:「老王,你平素和内阁几位先生交好是不是?
」
王岳面色一变,连忙跪倒道:「不敢隐瞒万岁,奴婢因掌司礼监故,偶有
赴内阁议事,但皆为公议,未曾私交外臣。」
「那就好,总算说得上话」。朱厚照高兴地直点头,道:「你,你去和几
位老先生商议,朕将他们几个贬赴南都,终身不赦,朕以后的国事都仰仗几位
先生,这样可好?」
王岳眼中光芒一闪,不露声色道:「如此,奴婢便去和几位阁老打个商量
,看能否通融一二……」
「快去,快去,诶,李荣,你二人同去,定要说服几位先生。」朱厚照连
声催促,「朕等你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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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几位阁老连同韩文等堂官俱在,听了王岳二人转述朱厚照服软说辞,俱都
面露微笑,颇为自衿。
李东阳扫视一圈众人,以商量的口吻道:「诸公,既然陛下已然知错悔改
,不妨就遵照圣意发落如何?」
「不可。」韩文与王鏊同时出声阻止。
王鏊不满道:「西涯,此数人乃乱本祸源,必除之而国安,你身为辅政大
臣,岂可有妇人之仁。」
户部韩文更是不甘心,虽说韩大人平时不愿做这出头鸟,可既然鸟已出林
,就没有半途折返的道理,宦海行舟,不进则退。
王岳嘻嘻笑道:「李相是菩萨心肠,却还是将刘瑾等人想得简单了,刘瑾
又不是没被贬过南京,几年功夫不还活蹦乱跳的回来了,比之当年且更不好对
付。」
「王公公说的是,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迁亦道:「今上性子
跳脱,不拘礼法,若无严警深以为戒,恐未久便复故态。」
兵部尚书许进此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迟疑道:「可若手段过激,怕是另
有变故。」
「本兵多虑了。」李荣得意言道:「如今咱们已设下天罗地,便是大罗
神仙也翻不出天去。」
李东阳仍旧犹疑不定,探询地看向靠在椅上闭目养神的刘健,「晦庵,你
来拿个主意。」
刘健缓缓睁开眼睛,扫了众人一圈,才慢慢说道:「非是老夫拿主意,而
是我等帮陛下做个决断。」
「正是,正是。」李荣连连点头,「皇爷已有惩治之意,无奈心善耳根子
软,下不得决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理当为君分忧。」
「王公公,这几人如今都在做些什么?」刘健问道。
王岳讥笑一声,「如阁老所料,这些人都躲进了内东厂,而今怕是吓得尿
了裤子,哈哈……」
「打草未惊到蛇,为今只有关门打狗了。」刘健微微颔首说道,随即对谢
迁眼神示意。
谢迁会心一笑,起身由阁东诰敕房取出一份空白诏书,铺在桌案上,提笔
拟了一份旨意。
李荣随后拿起朱笔批红,交予王岳。
王岳细细扫视一番,笑道:「待咱家回司礼监用印,这一份货真价实童叟
无欺的诛贼圣旨便成了。」
刘健面色郑重,嘱咐道:「内相勿要轻忽,杀贼之事宜在速断,迟恐生变
。」
「阁老放心,咱家省得。」王岳自信满满,一口答应,随即杀气腾腾道:
「只等今夜皇城落锁,便要刘瑾等人死无葬身之地」。
韩文等几人到如今还不知全盘计划,好奇问道:「今夜可是二位公公率人
杀贼?」
王、李二人惊愕地对视一眼,蓦地大笑。
「莫非韩某言语错漏?」韩文不喜道。
「大司农勿怪。」李荣解释道:「刘瑾武功深不可测,荣等颈上未曾裹铁
,岂会自蹈险地,此事自有人代劳。」
韩文还要再问,却被刘健拦阻,「好了,到此为止,便麻烦二位内相了。
事后么……」
看着刘健指向手中圣旨,王岳便道:「刘阁老放心,不会留下手尾的。不
过为安陛下之心,今日咱家少不得还要来回跑上几遭,还请阁老陪着走个过场
。」
「那是自然。」刘健应承,转身对许进道:「东崖,今夜我等可以高枕安
眠,你却要辛苦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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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诏狱。
把着铁木门槛,已沦为阶下囚的小财神邓忍满腹狐疑地望着对面监房内席
地而坐的二人。
翁泰北发髻蓬乱,面容憔悴,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对面坐着的人面色凝重,对自己拿来的酒菜不动一筷,眼神中却难抑激动
之色,面皮轻轻抖动,使得脸上那条蜿蜒伤疤更加可怖,正是翁泰北昔日亲信
下属,锦衣卫指挥同知百里奔。
邓忍心中纳闷,百里奔卖友求荣,打击岳丈旧部的消息早由翁惜珠传了进
来,翁泰北见了这势利小人不说恶语相向,也该冷眼相对才是,怎地好像没事
人似的喝酒闲聊,任他小财神玲珑心肠也是琢磨不透。
「翁帅,您……受苦了。」百里奔的话好像难以启齿,吞吞吐吐。
翁泰北又饮了一杯酒,爽朗笑道:「老夫已经不掌卫事了,就无须见外,
按以前的称呼吧。」
「是,师叔。」百里奔如释重负,口气也轻快起来。
邓忍瞪大了眼睛,岳父竟是百里奔的同门师叔,而他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想来便是惜珠也不晓得,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究竟还隐瞒了些什么。
翁泰北哈哈笑道:「这就对了,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小子的时候,便是这副
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嘴脸,一个半大娃娃,竟然用柴刀放翻了两只野狼,真有
股子狠劲儿。」
百里奔也笑了,抚摸着脸上伤疤,追忆往事,道:「若不是师叔,那次便
遭了狼吻。」
「当时你小子可没说什么救命之恩的狗屁话,倒是说什么……」翁泰北沉
思回忆着。
「两只狼是我的,谁抢便和他拼命。」百里奔接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混账话,让老夫看对了眼。」翁泰北抚掌大笑,指着
百里奔道:「老夫问你可愿学武,你小子却回了句……」
「管饱饭么?」百里奔丑脸上漾起了一丝暖意。
翁泰北捶地狂笑,泪水都笑了出来,「好一个饭桶啊,你一人的饭量能抵
上三个人的,可这学武的资质啊……啧啧……」
翁泰北连连摇头,好像回忆大为不堪,「一套入门长拳你似乎学了七天才
会?」
「七天半。」百里奔笑容苦涩,「师兄弟们都说我资质鲁钝,不堪调教,
用饭时又有人取笑我吃得再多也是浪费粮食,不若喂狗……」
「你便和那小子打了起来,人家入门比你早了三年啊,你那是对手?」
「我断了三根肋骨,咬下他半只耳朵。」百里奔语气平静,既不觉得骄傲
,也不觉得那事丢人,只是一种对儿时的缅怀,「师父要用门规责罚,我赌气
跑下山,又遇见了师叔你……」
「咱爷们对脾气啊,只问本心,那管什么他人眼光……」翁泰北喟然一叹
,「入了官场,却再也找不回自己啦!」
「师叔,你……」百里奔有心相劝,却拙於言词,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该杀了曲星武?」翁泰北忽然道。
「若要取信刘瑾,总要有人去死,曲兄有灵,地下再与他赔罪。」百里奔
略一沉默,旋即开口道。
「你这样包羞忍耻,受尽昔日同僚白眼唾骂,值么?」翁泰北看向百里奔
的眼神带着感伤。
「只要师叔能再掌卫事,值!」百里奔回答很是坚定。
「你信他们的承诺?」翁泰北话中带有一丝讥诮。
百里奔嘿然,起身出监,扭身见翁泰北还在注视着自己,犹豫了下,沉声
道:「这是我等到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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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礼监。
「百里奔那小子可以托付么?」李荣问道。
王岳对着皇帝大宝呵了口气,用力盖在圣旨上,回道:「咱家和内阁许诺
事成之后,翁泰北重回锦衣卫,他必会尽心竭力。」
戴义有些皱眉,「翁泰北心机深沉,颇具城府,锦衣卫内根深蒂固,若是
再掌卫事,怕是不会俯首帖耳,且前番落难时我等袖手旁观,难保不会有所忌
恨,王公公三思啊……」
「三思个屁,一杯牵机毒酒让他了账就是。」王岳端详着一手炮制出来的
圣旨,眉开眼笑。
「百里奔岂会善罢甘休?」戴义急道。
王岳饱含深意地瞧着戴义,「戴公公,你觉得百里奔还会有明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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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值房。
刘健指着皇城地图道:「皇城宿卫中有一千五百余人的大汉将军隶属锦衣
卫,由百里奔设法掌控,入夜之后围剿内东厂。」
「这么大的声势,怕是要惊动其他宿卫,闻讯赶来如何是好?」韩文问道
。
刘健微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状。
「不错,皇城之中还有隶属三千营的二千五百红盔将军及五百明甲,另有
五军营叉刀围子手三千人,人数占优,」李东阳为之解惑道:「这原本是我们
担心的,可那丁寿小儿却是帮了我们一把。」
「丁寿?!难道他也与王岳互通款曲?」韩文纳闷,那联名奏疏岂不是误
伤友军了。
谢迁笑道:「贯道多虑了,丁家小儿开罪了武定侯郭良,郭侯爷又与英国
公相交甚密,这二人岂不正分掌着三千营及五军营么。」
韩文恍然大悟,「如此甚好,这近万人的层层罗,还怕刘瑾等人翻出天
去么?」
刘健得意的轻捋须髯,「老夫请许东崖夤夜坐镇都督府,便是担心武人轻
诺毁信,事有反复。」
「晦庵不愧老成谋国,算无遗策呀!」韩文奉承大笑,忽然醒悟到什么,
脸色一变,「不对,晦庵你漏算了,内廷还有一支武力,不可轻忽……」
御马监!御马监四卫及勇士营拣选天下卫所精锐及草原逃人组建,器械兵
甲优于各军,为天子扈从,昔年土木之变京营精锐尽没,在北京城下抵御瓦剌
铁骑的便有御马监的身影,若是这支人马参与,足以力挽狂澜。
韩文将忧心说出,内阁三公笑而不语。
见几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韩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老夫言语
有误?」
「贯道忧心极是,不过么,」谢迁不屑道:「刘瑾等人自己将路走绝了。
」
「刘瑾丁寿等人一意媚上,所修豹房在账目上多方苛责,承建豹房的御马
太监张忠久怀恨意,王岳允诺事后由其提督御马监,所以么……」谢迁呵呵一
笑,「只消圣旨一到,张忠即刻领兵诛贼。」
「老夫原想着引蛇出洞,刘瑾等人若有不轨之行一举擒拿,不想他们都缩
进了东厂,如此也好,只消这一天之内他们成了聋子瞎子,老夫便足以颠倒乾
坤。」刘健冷笑道。
「御马监,锦衣卫,三千营,五军营,」韩文掰着手指算计,「今夜这声
势太大,有牛刀杀鸡之嫌啊。」
「刘瑾逆党与缇帅丁寿勾连百里奔,率殿廷卫士作乱,御马监及皇城宿卫
奉旨弹压,消弭祸患,有何不可啊?」刘健反问道。
「好一招移祸江东。晦庵,你这是要血染皇城啊!」韩文也是讶于刘健的
大手笔。
「今夜之后,吾等与内廷、武勋之间浑然一体,再无芥蒂,圣人垂拱,天
下大治,有何不好。」刘健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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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宁今日一整天都有些心烦意乱,早朝的消息他也听闻了,没想到这帮大
头巾耍起狠来硬是要得,一股脑儿要把天子近幸杀个一干二净,钱宁琢磨着是
不是应该出城躲躲,天知道城门失火,会不会殃及他这条锦衣卫池子里的小虾
米。
心中有事,难免要借酒浇愁,找了间小酒馆,用绣春刀拍走了其他客人,
钱宁霸着一张桌子包了全场。
酒水寡淡,菜吃到嘴里没滋没味的,老板跑堂的早就躲到了后厨,钱宁有
火都没处洒,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好威风啊,钱大人。」一个人影自顾坐到了对面。
「滚——」气正不顺的钱宁脱口骂道,待看清来人后立即站起身来,张皇
行礼。
「卑职见过百里大人。」
百里奔面无表情,一努嘴,「坐。」
「是。」钱宁战战兢兢地在凳子上挨了半个屁股。
「早朝的事你该听说了,什么打算?」
钱宁缩了缩脖子,「神仙打架,能碍着卑职什么事,能作何打算。」
百里奔对钱宁之词不置可否,扯起另一话题:「我知道给几次荣王通风报
信的人是你。」
「咣当」一声,钱宁惊得站了起来,凳子倒了也不顾,结结巴巴道:「大
……大人……如……如何晓得……」
「咱们吃的不就是这碗饭么。」百里奔抖了抖眉毛,那道蜿蜒曲折的伤疤
宛若活了过来,神态狰狞。
「百里大人可是要将卑职交予丁帅?」钱宁也光棍起来,扶起凳子一屁股
坐实。
百里奔略带嘉许的点了点头,「不忘旧主也好,两头下注也罢,你的心思
我懒得猜,丁寿如今是泥菩萨过江,你若还想有个下场,就帮我做一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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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内堂书房。
粉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沿窗的一排书橱上堆满公文书函,书橱对面墙
上悬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奢华绣春刀。
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正坐在书案后唉声叹气,他的心情比之钱宁还要糟糕
,亲历了早朝那声势骇人的伏阙请愿,文官们此次之坚定团结,是石指挥使所
没预料到的。
相比锦衣卫的小鱼小虾,石文义更是左右为难,他清楚刘瑾等人在皇帝心
中的分量,不认为皇帝真的会把他们杀了,最多敲打一番,暂时失势,可他这
个锦衣卫掌事算是当到头了,眼红这个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有心改换门庭吧,人家未必肯收不说,万一那天刘瑾重新得势,岂能放过
他去,麻杆打狼两头怕,便是石指挥的矛盾心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大胆。」石文义恼火喝道,现在下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石大人,您的官威就收收吧。」百里奔迈步进屋,不客气道。
「百里奔,你要干什么?」石文义有些不祥的预感。
「交出殿廷卫士的兵符。」百里奔直奔主题。
「什么?」石文义以为自己听错了,妄自调动殿廷卫士,这小子想干嘛。
「陛下有旨,命锦衣卫诛杀刘瑾一党。」
石文义在如此大事上并不糊涂,「荒谬,若有圣意自会传旨于本官,你算
什么东西!」
「你拿是不拿?」百里奔不做解释,冷冰冰道。
话不投机,石文义双掌在桌案上一推,紫檀雕花书案直向百里奔飞去,随
即身子一扭,跃至墙边,欲待抽出墙上悬挂的绣春刀。
刀刚刚抽出一半,冰冷的镔铁判官笔已经贴上了他的脸庞。
「百里奔,你想造反?」石文义又惊又怕。
百里奔摇摇头,淡漠道:「兵符。」
「你要想清楚,犯上作乱是诛九族的……哎呀!」石文义话未说完,便觉
胸口一痛,判官笔入胸半寸。
「兵符。」百里奔声音犹如数九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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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沉,玉兔东升。
皇城内东厂,正堂上人声嘈杂。
刘瑾高居上座,淡淡地看着与他同列八虎的几人。
「怎么办?怎么办?」马永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一刻也停不
下来。
「老马,你且坐下,晃得我眼晕。」谷大用也是愁云惨淡,被马永成扰得
心烦意乱。
「此时你还有心坐下?!」马永成近乎嚎叫,比比划划道:「刀都架到脖
子上啦!」
魏彬嘴中碎碎念着,「冤枉啊,我们做什么了,不就是尽心伺候万岁爷么
,招谁惹谁啦……」
张永虽也双眉紧攒,面上好在还算镇静。
罗祥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端着一盘艾窝窝,吃得津津有味。
年岁最大的高凤用手帕捂住嘴,不住低声咳嗽。
丘聚三角眼中精光四射,从一人脸上到另一人脸上来回扫动,冷笑不已。
「诸位也不必忧心,」张永宽慰道:「乾清宫那边传来消息,万岁爷让王
岳李荣一日三次往返内阁,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刘瑾却皱眉道:「万岁爷还没用膳?」
张永轻轻摇头。
「不守臣礼,逼迫君上,真真该死。」刘瑾一捶身侧几案,恨声道。
抬头瞥见廊下张头张脑的丁寿,刘瑾不满道:「寿哥儿,别鬼鬼祟祟的,
有什么事?」
「督公,石大人说有要事相告,十万火急,他那里无暇分身,请我去一趟
。」丁寿老老实实地回禀道。
刘瑾眼珠转了一转,点头道:「锦衣卫那里不能出岔子,去吧,小心些。
」
丁寿应声退出,与乾清宫小太监张锐错身而过。
张锐附在张永身边一阵耳语,张永欣慰点头,摆手让张锐退下。
「诸位,内阁口风松动,咱们的命保住了。」张永对众人道。
「那就好,那就好。」魏彬神色活泛起来,「万岁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那怕发落南京,也不失做一富家翁。」
几人纷纷应和称是,柳无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帷幕之后,递给了刘瑾一张纸
条,刘瑾展开一看便塞入袖中。
正在几人弹冠相庆之际,刘瑾忽道:「咱家刚得到消息,内阁与王岳矫旨
调兵,准备今夜将咱们几个——」
刘瑾话没说完,只是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永霍地起身,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他们想造反么?!」
谷大用与丘聚相视而惊,也为这个消息所震撼。
「万岁爷啊,奴婢冤枉……」魏彬嗷地一声,伏案大哭。
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声,高凤哑着嗓子苦笑道:「没想到咱家也会被人惦记
上,早知如此结果,何必熬到这把年纪,真是何苦来哉……」
马永成胸口火起,语带怨恚道:「高公公,您老也在司礼监当差,这么大
事情您一点消息也没得到,一把岁数活到那儿去了!」
张永顿时不满,「老马,高公公平日并不到司礼监理事,再说他也在八虎
之列,王岳等人岂能不防着他,高老是宫中前辈,你懂些规矩!」
马永成被呵斥地无处发泄,转脸见罗祥还自吃个不停,火上顶门,一把将
点心打掉,「吃吃吃,就他妈知道吃,着急吃断头饭啊!」
罗祥动作停住,圆脸上神情诡异,以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马永成,伸出
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马永成被罗祥的吊诡眼神瞅得发憷,突然想起宫中关于这家伙的传言,吓
得心中发毛,连退了几步,颤声道:「你要作甚?」
「好啦。」主位上的刘瑾突然出言。
罗祥神情转瞬回复正常,俯身捡起被打落的艾窝窝,轻轻吹了吹沾上的浮
灰,一口扔进了嘴里。
马永成方才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暗骂声见鬼,随即求助地看向刘瑾,
「刘公公,你给拿个主意啊!」
刘瑾从容自若地冷笑道:「你我的头颅,今日尚架住颈上,有口能言,有
舌能辩,何必如此慌张?」
谷大用上前几步,急切问道:「督公已有定计。」
刘瑾微微一笑,才待开言,忽听身后有人道:「督公,请用茶。」
「小川,怎地你做这些粗使活计?」刘瑾看着捧着茶盘恭敬伫立的白少川
,有些纳闷。
「属下见督公这几日劳形伤神,心甚不忍,恰库中还存着四铛头由辽东带
回的上好人参,便为您老煎了这碗参茶。」白少川笑吟吟地将茶递了过去。
「你有心了。」刘瑾接过茶盏,揭盖轻轻吹了吹,便要饮下。
茶未及唇,忽然高凤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近乎要咳出血来。
刘瑾蹙眉,走近关切道:「您老也要爱惜些身子,且用茶压压。」
白少川一直紧紧盯着茶盏,闻言袖中双手倏地握紧。
高凤用手帕轻轻擦着唇角,看了看刘瑾手中的参茶,再饱含深意地望了望
他身后的白少川,微微摇头,道:「这花费了小川一番心思,老家伙若是夺人
之美,怕那孩子会埋怨死咱家的……」
「高公公说笑。」白少川低首道。
刘瑾哈哈一笑,「您老想得总是太多。」就手将参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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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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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衙门。
静谧夜色下,丁寿沿着曲折回廊走向后堂。
「石大人找我什么事?」丁寿对着引路的钱宁问道。
「卑职也不清楚,似乎是说锦衣卫有人勾结内阁与司礼监。」钱宁小心回
道,「故命小的请大人过来商量,详情待会会面便知。」
转眼间,二人到了后堂院落。
「石大人吩咐过,您到了便可自入书房,卑职在外守候。」钱宁躬身虚引
。
丁寿点头,昂然而入。
「石大人?」
房间内陈设如常,只是石文义背对而坐。
丁寿皱眉,上前道:「石大人唤丁某何事?」
「石大人?你怎么了!」丁寿失声惊呼。
石文义瘫坐在高背官帽椅上,一张刀条脸已走了形,一双浑浊的眼珠瞪得
老大,胸前一个血洞已然干涸,显已死去多时。
丁寿足尖一点,蹿出房去,钱宁已不见踪影,只得张口高呼道:「快来人
!」
杂乱脚步声响,百里奔带着张彪等亲信,夹杂着钱宁出现在院中。
「丁大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百里奔沉声喝道。
「石指挥使遇刺,快带人缉凶。」
百里奔左右看看,疑惑道:「缉凶?凶手不就在这儿么。」
「谁?」丁寿左顾右看。
「锦衣卫指挥丁寿谋害本卫掌印指挥使石文义,人证俱在。」副千户张彪
喝道。
「你要栽赃我?」丁寿顿时恍然。
「这不正是丁大人的拿手把戏么,诏狱里的车霆最是明白不过呀。」钱宁
奸笑道。
「钱宁,你小子真是涨了本事。」丁寿一摊手,「来吧,过来拿人呀。」
「临危不惧,丁大人果真有几分锦衣卫官佐的气度风范。」百里奔拱手抱
拳:「在下佩服。」
「危险?」丁寿不屑一笑,「百里奔,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二爷丁
字倒着写。」
百里奔颔首,「丁大人武艺高强,某家甘拜下风,所幸,在下并未打算与
你交手。」
身后张彪忽然大声呼喝,只听一阵甲叶摩擦声,从院落各处涌出大队甲兵
,俱是身材高大,步履刚健,外罩长身鱼鳞甲,手持御林军刀。
一声唿哨,甲兵瞬间列成重阵,将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哗」地一声,长
刀顿地,整齐划一,如墙而立。
丁寿四顾,「殿廷卫士!百里奔,你要如何?」
百里奔一指丁寿,「刘瑾丁寿等人结党作乱,本官奉旨诛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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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监,烛火幽幽。
张忠笼手在袖,面色阴沉,呆呆地望着屋外。
原本空旷的院内,密密麻麻满是精兵,俱都长刀大镞,衣甲鲜明,月光之
下,宛若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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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府内堂,灯火通明。
廊庑檐下密布的带刀官们手扶腰刀,盔明甲亮,凝神伫立。
堂内,红光满面的英国公张懋与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陪同兵部尚书许进,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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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居,雅间。
范亨悠闲自得地品着川地佳酿「文君醪」。
「美酒易倾尽,好诗难卒酬」。这蜀中美酒喝到如今算是品出些滋味了,
待白少川一得手,各方势力一同动手,东缉事厂,终究还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范公公盘算着执掌东厂后的算计,心中得意,不觉已有些醺醺然……